央視網(記者王甲鑄 報道)對于一個農民,李典秀并不能區分拘留和逮捕的區別,即便是在7天凄寒的“牢獄”之后,她仍沒有搞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法”。行將60歲,一輩子本份,卻因為失地、跪訪而被治安拘留。事關一輩子的清白,這是李典秀無法接受的。
失地、上訪、被拘,在當下中國維穩壓力之下,這一基層矛盾的處理模式甚為普遍。但其實李典秀們想要的,無非是一個失地農民的尊嚴。
這塊地成了十多戶人家的“釣魚島”
李典秀的家距離旬陽縣白柳鎮白柳街道涵洞約百米,一處外墻斑駁的土屋,隱在街道兩邊新修的樓房后面,相比之下,有些扎眼。房子以前是生產隊的倉庫,比59歲的李典秀年齡還大。土屋外面的空地上,堆放著一些廢品--每天外出撿垃圾,是她目前的生活內容之一,也是收入來源之一。
“以前我有土地,我能生活,現在我沒有土地,我咋活?”從2006年至今,李典秀家7畝土地已被全部征用,四個孩子兩個結婚,一個打工,一個上學。
楊久紅比李典秀大一歲,家里的土地同樣被悉數征用,“地征完了,我吃根蔥都要去買”。
陜西旬陽,由于穿城而過的旬河形成“S”形河床,故又名太極城。因地處秦巴山區,可利用土地資源稀缺。乘坐出租車,從縣城出發去往白柳鎮只需要10分鐘左右的時間,途中經過下穿西康鐵路的白柳街道涵洞。鐵路一側是白柳鎮,另一側是滾滾不息的旬河。河岸往上,緊靠鐵路路基,有一處人工取土后平整的土地,面積約為21.133畝。
在官方的表述里,這塊土地用來安置因西康二線而搬遷的白柳鎮白柳社區八組部分拆遷戶,但社區三組村民卻認為,政府當初是以鐵路建設取土為由強制征收的土地,在取土結束之后卻要他用,這是他們不能接受的,因為這已經是三組村民的最后一塊地了。
旬陽縣國土資源局的資料顯示,隨著縣域經濟快速發展,旬陽縣土地需求量正在逐年遞增,2008年向各類項目供地5350畝,2009年5719畝,2010年2736畝、2011年1637畝,2012年截至7月下旬已經達到1700畝,超過去年全年的用量。與之相對應的是“三鎮一體化”規劃范圍內十三個行政村(社區)集體土地已征收殆盡,其中“白柳鎮白柳社區大部分農民面臨征地而失地”,而在社區,三組的土地因為毗鄰街道、地勢相對平坦的自然和區位優勢又成為征地的主要對象。
失地之后,未來生活如何保障?這是擺在李典秀和楊久紅等三組村民面前一道巨大的難題。這21畝土地涉及三組十多戶人家,是他們最后的飯碗。
“我們老了,年輕娃打工有人要,我們怎么辦?安置好了,哪怕你修飛機場呢。”12月中旬的黃昏,幾個村民圍坐在李典秀院子里的火堆旁給記者比喻道:“這塊地就是我們三組的'釣魚島'。”
不信任地方政府 村民跪訪人大代表
“釣魚島”的比喻背后,三組村民除了表達對生活保障問題的擔憂之外,更多的則源自對地方政府征地操作的不信任。
西康鐵路二線旬陽段建設2009年12月份啟動,旬陽縣國土資源局和白柳鎮人民政府下發的一份“征地公告”顯示,上述支援西康二線橋梁廠建設用作取土的21.133畝地塊,取土完成后,在2010年7月16日被政府要求村民持合法證件辦理征地補償款協議。
三組村民介紹,這是上述地塊征地以來他們見到的唯一一份政府公文,“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群眾不愿意,要錢不要錢就把折子給你了”。他們認為,以鐵路為由征地每畝補償款為25800元,這要比其他用途征地便宜很多。而旬陽縣國土局的上述2012年7月的資料也顯示:為保證白柳社區群眾生活水平不下降,將征地補償費從原來的31800元/畝提高到44800元/畝。
村民還透露,當地政府在這塊地上安置完八組的拆遷戶后,剩余部分將以每個宅基地16.8萬元的價格向外出售。村民由此認為政府征地涉嫌欺詐。“我們要求鐵路取土后恢復我們的耕地,如果真是鐵路占地,不要錢都行,我們支援國家建設,但是要用作其他開發,我們不答應。”
此中矛盾之外,多數村民的怨言還包括宅基地審批,征地折算細節以及自2006年以來三組其余征地的各種遺留問題。為此,他們拒絕領取征地補償款,并在近三年來,不斷找國土局、鎮政府等相關部門討要說法,但均未能得到滿意的答復。“有氣沒得出,生活沒人管,你把土地收完,這就完了?”三年后,三組村民對征地工作已積怨甚深。
2012年11月12日下午,由警車開道的安康市人大代表視察組來到白柳鎮,在街道邊遛彎的李典秀、帶孫子在附近廣場打秋千的楊久紅,以及孫啟換、宋幫娥等十多位三組村民在視察車隊返程時,跪倒在了車隊前面。
“不知道是誰,看見有警車開路,以為是領導來了”,李典秀這樣解釋自己的跪訪:“人總是(被)逼得沒辦法活了,只有靠外面的領導,把他看成包青天。”
但市人大代表并未下車,開道的警察和工作人員很快就將李典秀等人拉起。旬陽官方向媒體通報這一事件時,如此描述當時的現場:“該社區三組村民李典秀等人跪、睡在街道涵洞十字,致使……車輛無法正常通行,……阻斷交通達20余分鐘,使過往車輛滯留。”
再次維權 跪訪農民被拘留
但最終這起跪訪事件引起外界關注,是因為7天后的11月19日,李典秀、楊久紅、宋幫娥、孫啟換等四人被當地公安機關以“妨礙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為由帶走拘留。記者調查發現,實際上,上述四人只有三個人被實際執行拘留,而被下拘留處罰決定書的也并不只這四個人。
李典秀、楊久紅、宋幫娥是在“最后一塊土地”里維權的時候被公安機關帶走的。
當天,縣國土局和白柳鎮政府對上述地塊進行標號,三組約百余村民進行了“阻撓”。因村民積怨已深,雙方矛盾日久,當時現場情形一度失控。“和村民打架,特別兇,我看得都哭了”,一個女孩說。
據村民描述,現場來的警察超過百名,將村民圍在中間,包括孕婦、老人都被強行帶離,一位村婦甚至被戴上手銬。半個月之后,在楊久紅家里,這位村婦向記者伸出自己的手腕,青淤仍未消褪。
在這個過程中,李典秀、楊久紅、宋幫娥被公安機關帶往拘留所,楊久紅在被帶離的過程中被拉掉了褲子,而孫啟換盡管被下了拘留決定書,但當天因為去縣城醫院給母親看病而躲過此“劫”。
“身上沒有一分錢,60歲了我沒進去過,沒見過”,李典秀被帶進看守所時驚恐不已,“我這犯的啥法啊,看守所兩道鐵門進去,鋼精欄,再走一走,有小小一個房子,頭頂能看到天,人說是放風的,我不知道這干啥的地方。”
“我活60歲,沒給派出所,沒給政府找過麻煩,有氣說不出來,本來想找領導說情,結果弄到拘留所里,活一輩子,搞出這樣的事情。”李典秀坐在火堆旁的凳子上,聲音嘶啞,激憤難平。
楊久紅被拘留的消息一直到期滿幾天后才被外地打工的兒子知道。“媳婦問電話怎么打不通,鄰居給撒謊說電話洗衣服時掉洗衣機了。”
“兩歲多的孫子,說奶奶你不能上公路,上公路公安局抓你呢,警察抓你來呢,你不去”,因為崴腳而躺在床上的楊久紅反復念叨著,“我60多了,坐回牢,我心里不舒服。”
鳴笛響徹旬河兩岸
上述拘留事件經媒體披露后,旬陽縣官方12月7日就相關問題作出通報,但回應全文只提到了李典秀等四人的征地補償情況,而三組村民則認為“這是群眾的呼聲,不僅僅是4個人的問題”。
與此同時,李典秀和楊久紅均向記者否認了通報中“其主要訴求都是要求再解決一宗宅基地”的說法。“我從來沒要過莊子,我有房子”,楊久紅說;而李典秀則堅持要求解決“娃的安置問題,我的生活問題”。
孫啟換雖然躲過了7天的拘留,但是她的“冤情”似乎更大。按照旬陽縣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通報,“孫啟換已全部領取(征地款)”,可實際上,她根本就沒有領取。記者結束采訪將要返回旬陽縣城時,天色已暗,孫啟換追出二里地趕上記者:“我們不知道網,我兄弟念著給我聽的,說上網了,說我錢已經取空了。我要問我錢到哪兒去了。人說生兒生女往上長呢,我錢哪兒去了?誰給我簽的名?我沒去怎么說我取了?我這名譽怎么辦,我那些親戚咋想?說不要臉,取了就取了,沒取就沒取,咋還想賴賬?”
幾乎在該事件發生的同時,在云南彝良因跪訪視察途中的溫家寶總理反映征地問題,村民梁永蘭被當地警方行政拘留。最后在媒體的特別關注和輿論批評下,云南省昭通市公安局依法啟動執法監督程序,經認真復查,撤銷了彝良縣公安局的處罰決定。
李典秀、楊久紅、宋幫娥能否等來這樣一天?日前,央視網記者此前聯系旬陽官方,就“對縣公安局依法所做出的行政處罰決定,由縣政府法制辦公室予以復核”的說法,相關負責人表示,可能需要當事人提出申請,才能啟動復核程序。
12月15日傍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