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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zhèn)》香港大學(xué)推薦的經(jīng)典書籍 (1)
來源:網(wǎng)群國際    瀏覽:

作者:古華

 

目錄:

第一章山鎮(zhèn)風(fēng)俗畫一一覽風(fēng)物二女經(jīng)理三滿庚哥和芙蓉女四吊腳樓主五「精神會餐」和《喜歌堂》六「秦癲子」七「北方大兵」

第二章山鎮(zhèn)人啊一

第四建筑二吊腳樓啊三女人的賬四雞和猴五滿庚支書六老谷主任七年紀輕輕的寡婦

第三章街港深處一新風(fēng)惡俗二「傳經(jīng)佳話」三醉眼看世情四鳳和雞五掃街人秘聞六「你是聰明的姐」七人和鬼

第四章今春民情一芙蓉河啊玉葉溪二李國香轉(zhuǎn)移三王鎮(zhèn)長四義父谷燕山五吊腳樓塌了六「郎心掛在妹心頭」七一個時代的尾音2

第一章山鎮(zhèn)風(fēng)俗畫一一覽風(fēng)物(一九六三年)芙蓉鎮(zhèn)坐落在湘、粵、桂三省交界的峽谷平壩里,古來為商旅歇宿、豪杰聚義、兵家必爭的關(guān)隘要地。有一溪一河兩條水路繞著鎮(zhèn)子流過,流出鎮(zhèn)口里把路遠就匯合了,因而三面環(huán)水,是個狹長半島似的地形。從鎮(zhèn)里出發(fā),往南過渡口,可下廣東;往西去,過石拱橋,是一條通向廣西的大路。不曉得是哪朝哪代,鎮(zhèn)守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說是附庸風(fēng)雅圖個縣志州史留名,命人傍著綠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幾長溜花枝招展、綠蔭拂岸的木芙蓉,成為一鎮(zhèn)的風(fēng)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腳下的大片沼澤開掘成方方湖塘,遍種水芙蓉,養(yǎng)魚,采蓮,產(chǎn)藕,作為山官衙門的“官產(chǎn)”。每當湖塘水芙蓉競開,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艷的季節(jié),這五嶺山脈腹地的平壩,便頗是個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了。木芙蓉根、莖、花、皮,均可人藥。水芙蓉則上結(jié)蓮子,下產(chǎn)蓮藕,就連它翠綠色的銅鑼一樣圓圓蓋滿湖面的肥大葉片,也可讓蜻蜒立足,青蛙翹首,露珠兒滴溜;采摘下來,還可給遠行的腳夫包中伙飯菜,做荷葉麥子粑子,蓋小商販的生意擔(dān)子,遮趕圩女人的竹籃筐,被放牛娃兒當草帽擋日頭……

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小河、小溪、小鎮(zhèn),因此得名“芙蓉河”、“玉葉溪”、“芙蓉鎮(zhèn)”。

芙蓉鎮(zhèn)街面不大。十幾家鋪子、幾十戶住家緊緊夾著一條青石板街。鋪子和鋪子是那樣的擠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滿街聞香氣;以至誰家娃兒跌跤碰脫牙、打了碗,街坊鄰里心中都有數(shù);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話,年輕夫婦的打情罵俏,都常常被隔壁鄰居聽了去,傳為一鎮(zhèn)的秘聞趣事、笑料談資。偶爾某戶人家弟兄內(nèi)訌,夫妻斗毆,整條街道便會騷動起來,人們往來奔走,相告相勸,如同一河受驚的鴨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兩邊的住戶還會從各自的閣樓上朝街對面的閣樓搭長竹竿,晾曬一應(yīng)布物:衣衫褲子,裙子被子。山風(fēng)吹過,但見通街上空“萬國旗”紛紛揚揚,紅紅綠綠,五花八門。再加上懸掛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紅辣椒,束束金黃色的苞谷種,個個白里泛青的葫蘆瓜,形成兩條顏色富麗的夾街彩帶……

人在下邊過,雞在下邊啼,貓狗在下邊梭竄,別有一種風(fēng)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時八節(jié),鎮(zhèn)上居民講人緣,有互贈吃食的習(xí)慣。農(nóng)歷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蒔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黃艾葉酒,六月六誰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嘗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餅,九月重陽柿果下樹,金秋十月娶親嫁女,臘月初八制“臘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爺上天……

構(gòu)成家家戶戶吃食果品的原料雖然大同小異,但一經(jīng)巧媳婦們配上各種作料做將出來,樣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別,最樂意街坊鄰居品嘗之后夸贊幾句,就像在暗中做著民間副食品展覽、色香味品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誰家吃個有眼珠子、腳爪子的葷腥,也一定不忘夾給隔壁娃兒三塊兩塊,由著娃兒高高興興地回家去向父母親炫耀自己碗里的收獲。飯后,做娘的必得牽了娃兒過來坐坐,嘴里盡管拉扯說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卻是完完全全的道謝。

芙蓉鎮(zhèn)街面雖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個萬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場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臨河那塊二三十畝見方的土坪,舊社會留下了兩溜石柱撐梁、青瓦蓋頂、四向皆空的長3亭。長亭對面,立著個油彩斑駁的古老戲臺。解放初時圩期循舊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縣,漢家客商,瑤家獵戶、藥匠,壯家小販,都在這里云集貿(mào)易。豬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懶蛇活猴,海參洋布,日用百貨,飲食小攤……

滿圩滿街人成河,嗡嗡嚶嚶,萬頭攢動。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頭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紙傘、布傘。人們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匯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從賣涼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這圩場營生。據(jù)說鎮(zhèn)上有戶窮漢,竟靠專撿豬行牛市上的糞肥發(fā)了家呢……

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煉鋼煮鐵,去發(fā)射各種名揚世界的高產(chǎn)衛(wèi)星,加上區(qū)、縣政府行文限制農(nóng)村集市貿(mào)易,批判城鄉(xiāng)資本主義勢力,芙蓉鎮(zhèn)由三天一圩變成了星期圩,變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漸過渡,達到市場消滅,就是社會主義完成,進入共產(chǎn)主義仙境。可是據(jù)說由于老天爺不作美,田、土、山場不景氣,加上帝修反搗蛋,共產(chǎn)主義天堂的門坎太高,沒躍進去不打緊,還一跤子從半天云里跌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落到了貧瘠窮困的人間土地上,過上了公共食堂大鍋青菜湯的苦日子,半月圩上賣的凈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馬瘦毛長,人瘦面黃。國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腫病。客商絕跡,圩場不成圩場,而明賭暗娼,神拳點打,摸扒拐騙卻風(fēng)行一時……

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縣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為五天圩,首先從圩期上放寬了尺度,便利物資交流。因元氣大傷,芙蓉鎮(zhèn)再沒有恢復(fù)成為三省十八縣客商云集的萬人集市。

近年來芙蓉鎮(zhèn)上稱得上生意興隆的,不是原先遠近聞名的豬行牛市,而是本鎮(zhèn)胡玉音所開設(shè)的米豆腐攤子。胡玉音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女子。來她攤子前站著坐著蹲著吃碗米豆腐打點心的客人,習(xí)慣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調(diào)笑的角色稱她為“芙蓉仙子”。說她是仙子,當然有點子過譽。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滿月,胸脯豐滿,體態(tài)動情,卻是過往客商有目共睹的。

鎮(zhèn)糧站主任谷燕山打了個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潔白細嫩得和她所賣的米豆腐一個樣。”她待客熱情,性情柔順,手頭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論穿著優(yōu)劣,都是笑臉迎送:“再來一碗?添勺湯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會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凈,米豆腐量頭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攤子來得厚,一角錢一碗,隨意添湯,所以她的攤子面前總是客來客往不斷線。

“買賣買賣,和氣生財。”“買主買主,衣食父母。”這是胡玉音從父母那里得來的“家訓(xùn)”。

據(jù)傳她的母親早年間曾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花容月貌的青樓女子,后來和一個小伙計私奔到這省邊地界的山鎮(zhèn)上來,隱姓埋名,開了一家頗受過往客商歡迎的夫妻客棧。夫婦倆年過四十,燒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個獨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老母所賜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也是胡玉音招郎收親后不久,兩老就雙雙去世了。那時還沒有實行頂職補員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參加鎮(zhèn)上的初級社,成了農(nóng)業(yè)戶。逢圩趕場賣米豆腐,還是近兩年的事呢。講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啟齒,胡玉音做生意是從提著竹籃筐賣糠菜粑粑起手,逐步過渡到賣蕨粉粑粑、薯粉粑粑,發(fā)展成擺米豆腐攤子的。她不是承襲了什么祖業(yè),是饑腸轆轆的苦日子教會了她營生的本領(lǐng)。

“芙蓉姐子!來兩碗多放剁辣椒的!”“好咧——,只怕會辣得你兄弟肚臍眼痛!”“我肚臍眼痛,姐子你給治?”“放屁。”“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兩白燒!”“來,天氣熱,給你同志這碗寬湯的。白酒請到對面鋪子里去買。”“芙蓉姐,來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歡你手巴子一樣白嫩的,吃了好走路。”“下鍋就熟。貧嘴刮舌,你媳婦大約又有兩天沒有喊你跪床腳、扯你的大耳朵了!”“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瘡,保佑你下一世當啞巴!”“莫咒莫咒,米豆腐攤子要少一個老主顧,你舍得?”就是罵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著溫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樣的好聽。對這些常到她攤上來的主顧們,她有講有笑,親切隨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樣的。

的確,她的米豆腐攤子有幾個老主顧,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鎮(zhèn)糧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來歲,北方人,是個鰥夫,為人忠厚樸實。不曉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從糧站打米廠賣給她碎米谷頭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兩口子感激得只差沒有給谷主任磕頭,喊恩人。從此,谷燕山每圩都要來米豆腐攤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著腳勤手快、接應(yīng)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細細品味著她的青春芳容。

因他為人正派,所以就連他對“芙蓉姐子”那個頗為輕浮俗氣的比喻,都沒有引起什么非議。再一個是本鎮(zhèn)大隊的黨支書滿庚哥。滿庚哥三十來歲,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認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來攤子上坐一坐,賞光吃兩碗不數(shù)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義的,無形中印證了米豆腐攤子的合法性,告訴逢圩趕場的人們,米豆腐攤子是得到黨支部準許、黨支書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數(shù)票子的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本鎮(zhèn)上有名的“運動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幾歲年紀,生得圓頭圓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來抓中心,開展什么運動,他就必定跑紅一陣,吹哨子傳人開會啦,會場上領(lǐng)頭呼口號造氣氛啦,值夜班看守壞人啦,十分得力。

等到中心一過,運動告一段落,他也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膩,愛沾葷腥,人家一個錢當三個花,他三個錢當一個錢吃。來米豆腐攤前一坐,總是一聲:“弟嫂,來兩碗,記賬!”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氣。有時還當著胡玉音的面,拍著她男人的肩膀開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親七八年了,弟嫂還像個黃花女,沒有裝起窯?要不要請個師傅,做個娃娃包靠!”講得兩口子臉塊緋紅,氣也不是,惱也不是,罵也不是。對于這個白吃食的人,胡玉音雖是心里不悅,但本鎮(zhèn)上的街坊,來了運動又十分跑紅的,自然招惹不起,白給吃還要賠個笑臉呢。

每圩必來的主顧中,有個怪人值得特別一提。這人外號“秦癲子”,大名秦書田,是個五類分子。

秦書田原先是個吃快活飯的人,當過州立中學(xué)的音體教員,本縣歌舞團的編導(dǎo),一九五七年因編演反動歌舞劇,利用民歌反黨,劃成****,被開除回鄉(xiāng)生產(chǎn)。他態(tài)度頑固,從沒有承認過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只承認自己犯過兩回男女關(guān)系的錯誤,請求大隊支書黎滿庚將他的“****分子”帽子換成“壞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論。他來胡玉音的攤子上吃米豆腐,總是等客人少的時刻,笑笑瞇瞇的,嘴里則總是哼著一句“米米梭,梭米來米多來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癲子!你見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調(diào)?”有人問。

“廣東音樂《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還步步高?明明當了五類分子,步步低啦!”5“是呀,對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書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亂看,半句話不多講。“瘦狗莫踢,病馬莫欺”,倒是胡玉音覺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時舀給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還特意下得重一點。

逢圩趕集,跑生意做買賣,魚龍混雜,清濁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見風(fēng)使舵、望水彎船的,巧嘴利舌、活貨說死、死貨說活的,倒買倒賣、手辣腳狠的,什么樣人沒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攤子前的幾個主顧常客就暫且介紹到這里。這些年來,人們的生活也像一個市場。在下面的整個故事里,這幾個主顧無所謂主角配角,生旦凈丑,花頭黑頭,都會相繼出場,輪番和讀者見面的。

二女經(jīng)理芙蓉鎮(zhèn)街面雖小,國營商店卻有三家:百貨店、南雜店、飲食店。三家店子分別聳立在青石板街的街頭、街中、街尾。光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占著絕對優(yōu)勢,居于控制全鎮(zhèn)商業(yè)活動的地位。飲食店的女經(jīng)理李國香,新近才從縣商業(yè)局調(diào)來,對鎮(zhèn)上的自由市場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每逢圩日,她特別關(guān)注各種飲食小攤經(jīng)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興衰狀況,看看究竟有多少私營攤販在和自己的國營飲食店爭奪顧客,威脅國營食品市場。她像個舊時的鎮(zhèn)長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經(jīng)不十分發(fā)達了的胸脯,在圩場上看過來,查過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她暗暗吃驚的是,原來“米豆腐西施”的臉模長相,就是一張招攬顧客的廣告畫!更不用講她服務(wù)周到、笑笑微微的經(jīng)營手腕了。“這些該死的男人!一個個就和饞貓一樣,總是圍著米豆腐攤子轉(zhuǎn)……

”她作為國營飲食店的經(jīng)理,不覺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認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是鎮(zhèn)上惟一能和她爭一高下的潛在威脅。

一天逢圩,女經(jīng)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國營飲食店經(jīng)理的職務(wù)大不相干。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鎮(zhèn)屠戶,這一圩竟捎來兩副豬雜,切成細絲,炒得香噴噴辣乎乎的,用來給每碗米豆腐蓋碼子。價錢不變。結(jié)果米豆腐攤子前邊排起了隊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兩碗吃三碗。無形中把對面國營飲食店的顧客拉走了一大半。“這還了得?小攤販竟來和國營店子搶生意?”于是女經(jīng)理三腳兩步走到米豆腐攤子前,立眉橫眼地把戴了塊“牛眼睛”注牛眼睛,山里人對手表的戲稱的手伸了過去:“老鄉(xiāng),把你的營業(yè)許可證交出來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來由,連忙停住碗勺賠笑說:“經(jīng)理大姐,我做這點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稅務(wù)所上了稅的。鎮(zhèn)上大人娃兒都曉得……

”“營業(yè)證!我要驗驗?zāi)愕臓I業(yè)證!”女經(jīng)理的手沒有縮回,“若是沒有營業(yè)證,就叫我們的職工來收你的攤子!”溫順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經(jīng)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賣點米豆腐,擺明擺白的,又不是黑市!”這可把那些等著吃米豆腐的人惹惱了,紛紛站出來幫腔:“她擺她的攤子,你開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沒踩著哪家的墳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進馬腦殼來啦!’’‘‘女經(jīng)理,還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鮮面莫再吃出老鼠屎來就好啦!哈哈哈……

”后來還是糧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給雙方打了圓場:“算啦算6啦,在一個鎮(zhèn)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有話到市管會和稅務(wù)所去講!”把李國香氣的喲,真想大罵一通資本主義尾巴們!芙蓉鎮(zhèn)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窩藏壞人壞事,對她這個外來干部欺生。

李國香本是縣商業(yè)局的人事干部,縣委財貿(mào)書記楊民高的外甥女,全縣商業(yè)戰(zhàn)線以批資本主義出名的女將。據(jù)說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獻計獻策,由縣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順“工商衛(wèi)星”:對全縣小攤小販進行了一次突擊性大清理。她的事跡還登過省報,一躍而成為縣里的紅人,很快人了黨,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今年春上,正當要被提拔為縣商業(yè)局副局長時,她和有家有室的縣委財辦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醫(yī)院打胎時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種畜生的來歷。

為了愛護典型,秘事當然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就連負責(zé)給她墮胎的女醫(yī)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區(qū)搞“血防”去了。李國香也暫時受點委屈,下到芙蓉鎮(zhèn)飲食店來當經(jīng)理。可憐巴巴的連個股級干部都沒夠上呢。

女經(jīng)理今年三十二歲。年過三十二對于一個尚未成家的女人來說,是一個復(fù)雜的年紀,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誰呢?戀愛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國香二十二歲那年參加革命工作,在挑選對象這個問題上,真叫嘗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戀談的是縣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顆“豆”的少尉排長,可是那年月時髦姑娘們流行的歌訣是:一顆“豆”太小,兩顆“豆”嫌少,三顆“豆”正好,四顆“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顆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顆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連長剛和鄉(xiāng)下的女人離了婚,身邊還有個活蹦亂跳的男娃,頭次見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媽”!碰他娘的鬼喲,掛筒拉倒。接著發(fā)生了

第三次愛情糾葛,閃電式的,很有點講究,這里暫且不表。一九五六年黨號召向科學(xué)進軍,她找了位知識分子——縣水利局的一位眼鏡先生。兩人已經(jīng)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鏡先生

第二年被劃成****分子。“媽呀!”她像走夜路碰見了五步蛇,趕忙把跨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好險!.這一來她發(fā)誓要成為一名人事干部,對象則要個科局級,哪怕是當“后媽”。她的愿望只達到了一半。因為世上的好事總難全。不知不覺十年青春年華過去了,她政治上越來越跑紅,而在私生活方面卻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級別也越來越低了。有時心里就和貓爪抓撓著一樣干著急。她天天早晨起來的

第一件事:照鏡子。當窗理云鬢,對鏡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經(jīng)布滿了紅絲絲,色澤濁黃。原先好看的雙眼皮,已經(jīng)隱現(xiàn)一暈黑圈,四周爬滿了魚尾細紋。原先白里透紅的臉蛋上有兩個逗人的淺酒窩,現(xiàn)在皮肉松弛,枯澀發(fā)黃……

天哪,難道一個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潤的女人,青春就是這樣的短促,季節(jié)一過就凋謝萎縮?人一變丑,心就變冷。積習(xí)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著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國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縣上鬧下的秘聞就會為人們淡忘。誰成家前沒有一兩件荒唐事喲。今年年初來到芙蓉鎮(zhèn)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產(chǎn)黨員、國家干部”這個起碼標準下,入選目標可憐巴巴,只有糧站主任谷燕山那個“北方佬”。“北方佬”一臉胡子拉碴,衣著不整,愛喝二兩,染有一般老單身漢諸如此類的癖好積習(xí)。可是據(jù)山鎮(zhèn)銀行權(quán)威人士透出風(fēng)聲,谷主任私人存折是個“千字號”。谷燕山政治、經(jīng)濟條件都不差,就是年齡上頭差一截……

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顧一頭了。俗話說:“老郎疼婆娘,少郎講名堂。”當然話講回來,李國香有時7也單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摟著那個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覺,沒的惡心,不定一身都會起雞皮疙瘩……

一個果子樣熟過了的女人,不能總靠單相思過日子。她開始注意跟糧站主任去接近,親親熱熱喊聲“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師傅替你炒盤下酒菜?”或是扯個眉眼送上點風(fēng)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們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給你留了兩瓶!”“哎呀,你的衣服領(lǐng)子都黑得放亮啦,做個假領(lǐng)子就省事啦……

”如此這般。本來成年男女間這一類的表露、試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著。谷燕山這老單身漢卻像截濕木頭,不著火,不冒煙。沒的惡心!李國香只好進一步做出犧牲,老著臉子采取些積極行動。

有天晚上,全鎮(zhèn)供銷、財糧系統(tǒng)聯(lián)合召開黨員會.傳達中央文件。鎮(zhèn)上那時還沒有發(fā)電,會場上吊著一盞時明時滅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氣燈。女經(jīng)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糧站主任進來時,她自自然然地挨過身子去:“老谷呀,慢點走,這樓口黑得像棺材,你做點好事牽著我的手!”糧站主任沒介意,伸過手臂去讓女經(jīng)理拉住,也就是類似大口岸地方那種男女“吊膀子”的款式。

誰知女經(jīng)理得寸進尺,“吊膀子”還嫌不足,竟然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糧站主任口里噴出酒氣,女經(jīng)理身上噴出香氣。反正黑咕隆咚的木板樓梯上,誰也看不清誰。“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經(jīng)理又疼又怨像個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樣地纏著我呀?來人了,還不趕快松開?”糧站主任真像棵樹,全無知覺。氣得女經(jīng)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東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邊的菜都不吃?”糧站主任竟反唇相譏:“女經(jīng)理可不要聽錯了行情估錯了價,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這算什么話?沒的惡心!好在已經(jīng)來到了會場門口,兩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嚴。進了會場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在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漢面前碰壁!李國香牙巴骨都打戰(zhàn)戰(zhàn),格格響。飲食店的職工們當然不知女經(jīng)理的這番挫折,只見她

第二天早晨起來眼睛腫得和水蜜桃一樣,看什么人都不順眼,看見饅頭、花卷、包子、面條都有氣。還平白無故就把一位女服務(wù)員批了一頓:“妖妖調(diào)調(diào)的,穿著短裙子上班,要現(xiàn)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沒的惡心!你想學(xué)那擺米豆腐攤的女販子?還是要當國營飲食店的營業(yè)員?你不要臉,我們國營飲食店還要講個政治影響!先向你們團支部寫份檢討,挖一挖打扮得這么花俏風(fēng)騷的思想根源!”幾天后,女經(jīng)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單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個“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顧客喊的“芙蓉姐子”。原來老單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婦胡玉音獻殷勤,利用職權(quán)慷國家之慨,每圩供給六十斤碎米谷頭子!什么碎米谷頭子?還不是為了障人耳目!里邊還不曉得窩著、藏著些什么不好見人的勾當呢。“胡玉音!你是個什么人?李國香又是個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鎮(zhèn),你倒事事占上風(fēng)!”有好些日子,她惱恨得氣都出不均勻,甚至對胡玉音婚后不育,她都有點幸災(zāi)樂禍。“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點自負,自己畢竟還有過兩回西醫(yī)、草藥打胎的記錄……

谷燕山,胡玉音!天還早著呢,路還遠著呢。只要李國香在芙蓉鎮(zhèn)上住下去,扎下根,總有一天叫你們這一對不清不白的男女丟人現(xiàn)眼敗相。8她是這樣的人:常在個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擱淺,卻在洶涌著政治波濤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揚帆。

“神仙下凡問土地”,她決定利用空余時間先去找本鎮(zhèn)大隊黨支部調(diào)查調(diào)查,掌握些基本情況,再來從長計議。

三滿庚哥和芙蓉女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樹不多了。人說芙蓉樹老了會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來拉過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后半夜,見一群天姿國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蓮花浮玉液,忽而個個仙姑戲清波……

每個仙姑至少要拉一個青皮后生去配偶。難怪芙蓉河里年年熱天都要淹死個把洗冷水澡的年輕人。搞得鎮(zhèn)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們又驚又怕又喜,個別水性好、膽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丟了性命,倒也不妨去會會芙蓉仙姑。站在領(lǐng)導(dǎo)者的立場上,從長遠利益著眼,這可對鎮(zhèn)上人口、民兵建設(shè)都是個威脅。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樹從一鎮(zhèn)風(fēng)水變成了一鎮(zhèn)迷信根源。

后來鄉(xiāng)政府布置種蓖麻籽,說是可以提煉保衛(wèi)國家的飛機潤滑油,鎮(zhèn)上的小學(xué)生們就刨了芙蓉樹根點種蓖麻,既鞏固了國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鎮(zhèn)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種著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糧為綱,改成了水稻田一樣。不過河岸碼頭邊,還幸存著十來株合抱大的涼粉樹,樹上爬滿了薜荔藤。對于這十來株薜荔古樹何以能夠逃脫全民煉鋼煮鐵運動,鎮(zhèn)上的人說法不一。有的說是因它的木質(zhì)差,燒成木炭不厲火。有的說是鄉(xiāng)政府的一個后來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鄉(xiāng)長同志,執(zhí)意要留給過渡群眾歇氣、納涼。有的說就是到了盡吃盡喝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大熱天大約也還要用冰涼的井水磨幾碗涼粉解解油膩,留下涼粉樹,是看到了長遠利益……

你看看,才過了四五年,對這么件小事就各執(zhí)一詞,眾說紛紜,可見中國歷史的復(fù)雜性。難怪歷朝歷代都有那么多大學(xué)問家做“考證”。涼粉樹啊,薜荔藤,在碼頭石級兩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夾道濃蔭,蔭庇著上下過往行人。樹上吊滿了涼粉公、涼粉婆,就像吊滿一只只小小的青銅鐘。它們連同濃蔭投映在綠豆色的河水里,靜靜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隊支書滿庚哥,一九五六年從部隊上復(fù)員下來,分配在區(qū)政府當民政干事,就是在這渡口碼頭邊,見到了鎮(zhèn)上客棧胡老板的獨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籃筐衣服,正俯著臉盤看水下巖縫縫里游著的尾尾花燈魚玩。滿庚哥從岸上下來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張倒映在河水里的秀麗的鵝蛋臉……

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樹精啦?鎮(zhèn)上哪家子出落個這么姣好的美人兒?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樹精,不覺地走攏過去,繼續(xù)打量著鏡子一般明凈的河水里倒映出的這張迷人的臉盤。

這一來,河水里就倒映出了兩張年輕人的臉。那女子嚇了一大跳,緋紅了臉,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攪亂了,搗碎了;接著站起身子,懊惱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兩個人都立時驚訝、羞怯得和觸了電一樣,張開嘴巴呆住了:9“玉音!你長這么大了?……

”“滿庚哥,你回來了……

”原來他們從小就認識。滿庚哥是擺渡老倌的娃兒。玉音跟著他進山去扯過筍子、撿過香菇、打過柴禾。他們還山對山、崖對崖地唱過耍歌子,相罵著好玩。小玉音唱:“那邊徠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過來,鐮刀把把打死你,鐮刀嘴嘴挖眼埋!”小滿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筍就過來,紅綢帕子把你蓋,花花轎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罵了下去,滿庚沒有輸,玉音也沒有贏。她心里恨恨地罵:“短命鬼!哪個希罕你的紅綢帕子花花轎?呸,呸!”有時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轎子來不來抬……

”后來,人,一年年長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滿庚哥參了軍。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轎子把你抬”這句山歌,就要臉熱,心跳,甜絲絲地好害臊。

一對青梅竹馬,面對面地站在一塊巖板上。可兩人又都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滿庚穿的是部隊上發(fā)的解放鞋。好在是紅火厲日的正中午,樹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對河的艄公就是滿庚的爹,不知是在陰涼的巖板上睡著了,還是在裝睡覺。

“玉音,你的一雙手好白凈,好像沒有搞過勞動……

”還是民政干事先開了口。開過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沒話找話,很不得體。

“哪個講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傘,不曉得哪樣的,就是曬不黑……

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繭……

”客棧老板的獨生女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只能自己聽見。但民政干事也聽得見。

胡玉音有點委屈地嘟起腮幫,想向滿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卻不聽話,要伸不伸的,麻起膽子才伸出去一半。

滿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繭子摸一摸,但手臂卻不爭氣,伸到半路又縮了回來。

“玉音,你……

”滿庚哥終于鼓起了勇氣,眼睛睜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著秀麗女子,眼神里充滿了訊問。

玉音吃了靈芝草,滿庚哥的心事,她懂:“我?清清白白一個人……

”她還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個人……

”“玉音!”滿庚哥聲音顫抖了,緊張得身上的軍裝快要脹裂了,張開雙臂像要撲上來。10“你……

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兩泡淚水,像個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樣。

“好,好,我現(xiàn)在不……

”滿庚哥見狀,心里立即生出一種兄長愛護妹妹般的感情和責(zé)任,聲音和神色都緩和了下來。“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嬸娘在鋪里等久了,會不放心的。你先替我問兩個大人好!”胡玉音提起洗衣籃筐,點了點頭:“爹娘都年紀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還要來看你!”對岸,渡船已經(jīng)劃過來了。

胡玉音又點了點頭,點得下巴都挨著了衣領(lǐng)口。她提著籃筐一步步沿著石階朝上走,三步一回頭。

民政干事回到區(qū)政府,從頭到腳都是笑瞇瞇的。

區(qū)委書記楊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養(yǎng)本地干部。在區(qū)委會、區(qū)政府二十幾號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滿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單純作風(fēng)正,部隊上的鑒定簽得好,服役五年立過四次三等功。當時,縣委正在布置撤區(qū)并鄉(xiāng),楊民高要被提拔到縣委去管財貿(mào)。他向縣委推薦,提拔小黎到山區(qū)大鄉(xiāng)——芙蓉鄉(xiāng)當鄉(xiāng)長兼黨總支書記。縣委組織部已經(jīng)找黎滿庚談了話,只等著正式委任。這時,楊民高書記那在縣商業(yè)局工作的寶貝外甥女,來區(qū)政府所在地調(diào)查供銷工作。當然I羅,三頓飯都要來書記舅舅宿舍里吃。楊書記不知出于無心還是有意,每頓飯都派民政干事到廚房里打了來一起吃。民政干事隱約聽人講過,區(qū)委書記的外甥女在縣里搞戀愛像猴子掰苞谷,掰一個丟一個,生活不大嚴肅。飯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幾眼:是啊,穿著是夠洋派的,每到吃飯時,就要脫下米黃色絲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淺花無領(lǐng)無袖衫,裸露出一對圓圓滾滾、雪白粉嫩的胳膊,細嫩的脖子下邊也現(xiàn)出來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產(chǎn)生奇妙的聯(lián)想呢。高聳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頂著兩粒對稱的小鈕扣似的。就連楊民高書記這種長年四季板著臉孔過日子的領(lǐng)導(dǎo)人,吃飯時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對白胖的手巴子,盯兩眼她脖子下細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幾絲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楊書記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見過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雙會說話、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來掃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攝去似的。黎滿庚從來沒有被女同志波光閃閃的眼睛這樣“掃描”過,常常臉紅耳赤,笨手笨腳,低下腦殼去數(shù)凳子腳、桌子腳。

總共就這么在一張飯桌上吃了四頓飯,彼此只曉得個“小黎”、“小李”。

第三天,楊書記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瞇瞇地問:“怎么樣?嗯?怎么樣?”黎滿庚頭腦不靈活,反應(yīng)不過來,不知所問:“楊書記,什么事?什么‘怎么樣’?”真是對牛彈琴!一個二十好幾的復(fù)員軍人,這么蠢,這么混賬。明明剛送走了一位花兒朵兒的人兒,他卻張大嘴巴來反問舅老爺“什么‘怎么樣”’?11當晚,區(qū)委書記找民政干事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這在楊民高來講,已經(jīng)是夠屈尊賞光的了。

要是換了別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糧液”、“瀘州老窖”孝敬上來了,洗臉水、洗腳水都打不贏了。楊民高書記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還以頂頭上司的權(quán)威身分,不由分說地把兩個年輕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詳細地布置了一番。也許是出于一種領(lǐng)導(dǎo)者的習(xí)慣,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屬干部去完成某項任務(wù)一樣。“怎么樣?嗯,怎么樣?”區(qū)委書記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調(diào)。

沒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眼睛躲躲閃閃,半天才擠出一個陰屁來:“多謝首長關(guān)心,寬我?guī)滋烊兆樱任液煤孟胂搿?/SPAN>

”把區(qū)委書記氣的喲,眼睛都烏了,真要當即拉下臉來,訓(xùn)斥一頓:狂妄自大,目無領(lǐng)導(dǎo),你個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個狀元爺,等著做東床駙馬?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轉(zhuǎn)芙蓉鎮(zhèn)。擺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棧老板的獨生女,是不是又在碼頭下的青巖板上會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當時,不曉得根據(jù)哪一號文件的規(guī)定,凡共產(chǎn)黨員,甚至黨外積極分子談戀愛,都必須預(yù)先向黨組織如實匯報情況,并經(jīng)組織同意后,方可繼續(xù)發(fā)展感情,以保障黨員階級成分、社會關(guān)系的純潔性、可靠性。幾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向區(qū)委書記做了匯報。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鎮(zhèn)上的小西施了。”楊民高書記不動聲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腦殼一樣高,正好成個蝦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縫縫里的肉絲菜屑以及諸如此類的剩余物質(zhì)。

“我們小時侯扯筍、撿香菇就認得……

”民政干事的臉也紅得和熟蝦公一個色。

“她家什么階級成分?”“大概是小業(yè)主,相當于富裕中農(nóng)什么的……

”“大概?相當于?這是你一個民政干事講的話?共產(chǎn)黨員是干什么的?”楊民高書記精神一振,從睡椅上翻坐起來,眼睛瞪得和兩只二十五瓦的電燈泡似的。

“我、我……

”民政干事羞慚得無地自容,就像小時候鉆進人家的果園里偷摘果子被園主當場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組織的名義告訴你吧,黎滿庚同志。芙蓉鎮(zhèn)的客棧老板,解放前參加過青紅幫,老板娘則更復(fù)雜,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妓女。你該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兒,才會那樣嬌滴妖艷……

”楊民高書記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鄉(xiāng)百姓,大凡出身歷史不大干凈、社會關(guān)系有個一鱗半爪的,他心里都有個譜,有一本階級成分的賬。

民政于事耷拉著腦殼,只差沒有落下淚來了。12“小黎,根據(jù)婚姻法,搞對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黨組織也有黨組織的規(guī)矩。你可以選擇:要么保住黨籍,要么去討客棧老板的小姐做老婆!”楊民高書記例行的是公事,講的是原則。當然,他一個字也沒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親外甥女。

從部隊到地方,從簡單到復(fù)雜。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葉樹,幾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還不止是這樣。區(qū)委書記在正式宣布縣委的撤區(qū)并鄉(xiāng)、各大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人員名單時,民政干事沒有掛上號。倒是通知他到一個鄉(xiāng)政府去當炊事員。因為他從部隊轉(zhuǎn)地方時,本來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務(wù)員。

黎滿庚沒有到那鄉(xiāng)政府去報到。他回到芙蓉鎮(zhèn)的渡頭土屋,幫著年事已高的爺老倌擺渡。本來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還當艄公,天經(jīng)地義。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晚上,黎滿庚和胡玉音又會了一次面。還是老地方:河邊碼頭的青巖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滿庚自己撐船擺渡,時常都可以見面。

“都怪我!都怪我!滿庚哥……

”胡玉音眼淚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凈嫵媚的臉龐,也和天上的圓月一個樣。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

”黎滿庚高高大大一條漢子,不能哭。部隊里鍛煉出來的人,刀子扎著都不能哭。

“滿庚哥!我曉得了……

黨,我,你只能要一個……

我不好,我命獨。十三歲上瞎子先生給我算了個‘靈八字’,我只告訴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還克夫……

”胡玉音嗚嗚咽咽,心里好恨。

長這么大,她沒有恨過人,人家也沒有恨過她。她只曉得恨自己。

什么話喲,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還這么封建迷信!但滿庚哥不忍心批評她。她太可憐,又太嬌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輕輕一攪,就亂了,碎了。

“滿庚哥,我認了你做哥哥,好嗎?你就認了我做妹妹。既是我們沒有緣分……

”妹兒的癡心、癡情,是塊鐵都會化、會熔。黎滿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發(fā)瘋了!他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對著嘴地親了又親!“滿庚哥,好哥哥,親哥哥……

”過了一會兒,玉音伏在滿庚肩上哭。13“好哥哥”,“親哥哥”……

這是信任,也是責(zé)任。黎滿庚松開了手,一種男子漢的凜然正氣,充溢他心頭,漲滿他胸膛。就在這神圣的一剎那間,他和她,已改變了關(guān)系。山里人純樸的倫理觀占了上風(fēng),打了勝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長出英雄主義。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親妹妹……

我們雖是隔了一條河,可還是在一個鎮(zhèn)子上住著。今生今世,我都要護著你……

”這是生活的承諾,莊嚴的盟誓。

鎮(zhèn)國營飲食店女經(jīng)理李國香要找本鎮(zhèn)大隊黨支書,了解米豆腐攤販胡玉音的階級成分、出身歷史、現(xiàn)行表現(xiàn),她是找錯了人。她已經(jīng)走到了河邊,下了碼頭,才明白了過來:大隊支書黎滿庚,就是當年區(qū)政府的民政干事!媽呀,碰鬼喲!都要上渡船了,她縮回了腳。

“李經(jīng)理!你當領(lǐng)導(dǎo)的要下哪里去?”她迎面碰到了剛從渡船上下來的“運動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歲年紀,身子富態(tài)結(jié)實,穿著干凈整潔。李國香禮節(jié)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對了!王秋赦是本鎮(zhèn)上有名的“運動根子”,歷次運動都是積極分子,找他打聽一下胡玉音的情況,豈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們邊走邊談,一談就十分相契,竟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親朋密友似的。

四吊腳樓主說起李國香在渡口碼頭碰到的這位王秋赦,的確算得上本鎮(zhèn)一個人物。論出身成分,他比貧下中農(nóng)還優(yōu)一等:雇農(nóng)。貧下中農(nóng)只算農(nóng)村里的半無產(chǎn)者。黃金無假,麒麟無真,他王秋赦是個十足成色的無產(chǎn)階級。查五服三代,他連父母親都沒有出處,不知是何年月從何州縣流落到芙蓉鎮(zhèn)這省邊地角來的乞丐孤兒。更不用提他的爺爺、爺爺?shù)牡恕W匀灰矝]有兄嫂、叔伯、姑舅、岳丈、外公等等復(fù)雜的親戚朋友關(guān)系。真算得是出身歷史清白,社會關(guān)系純潔。清白清白,清就是白,白就是沒得。沒得當然最干凈,最純潔,最適合上天、出國。可惜駕飛機他身體太差,也缺少文化。出國又認不得洋字,聽不懂洋話。都怪他生不逢時在舊社會,從小蹲破廟、住祠堂長大。土地改革那年,才二十二歲,卻已經(jīng)在本鎮(zhèn)祠堂打過五年銅鑼了。他嘴勤腳健,頭腦不笨,又認得幾個字,在祠堂跑腿辦事,看著財老倌們的臉色、眼色應(yīng)酬供奉,十分盡心費力。當然少不了也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來的暗拳腳。用他自己在訴苦大會上的話來講,是嚼的眼14淚飯,喝的苦膽湯,腦殼給人家當木魚敲,頸脖給人家做板凳坐,窮得十七八歲還露出屁股蛋,上吊都找不到一根苧麻索。

他被定為“土改根子”。依他的口才、肚才,本來可以出息成一個制服口袋上插金筆的“工作同志”的。但剛從“人下人”翻做“人上人”時沒有經(jīng)受住考驗,在階級立場這塊光潔瓦亮、照得見人影的大理石臺面上跌了一跤:工作隊派他到本鎮(zhèn)一戶逃亡地主家去看守浮財,他卻失足落水,一頭栽進象牙床,和逃亡地主遺棄的小姨太太如魚得水,仿佛這才真正嘗到了“翻身”的滋味,先前對姨太太這流人兒正眼都不敢看一看,如今卻被自己占有、取樂兒。他的這種“翻身觀”當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許,工作隊的紀律所不容忍的。那小姨太太因向貧雇農(nóng)施“美人計”受到了應(yīng)得的懲罰,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為“工作同志”的前程。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車、管百十萬人口的縣團級了呢。他在工作隊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工作隊念及他苦大仇深、悔過懇切,才保住了他的雇農(nóng)成分和“土改根子”身分,勝利果實還是分的頭一等。他分得了四時衣褲、全套鋪蓋、兩畝水田、一畝好土不說,最難得的是分得了一棟位于本鎮(zhèn)青石板街的吊腳樓。

吊腳樓本是一個山霸早先逢圩趕集時宿娼納妓的一棟全木結(jié)構(gòu)別墅,里頭描龍畫鳳金漆家具一應(yīng)俱全。王秋赦惟獨忘記了要求也應(yīng)當分給他農(nóng)具、耕牛。得到了這份果實,他高興得幾天幾夜合不上嘴、閉不了眼,以為是在做夢,光怪陸離的富貴夢。接著又眼花繚亂暈了頭,競生出一種最不景氣、最無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著了這份浮財,就是睡著吃現(xiàn)成的,餐餐沾上葷腥,頓頓喝上二兩,這樓屋里的家什也夠變賣個十年八年的了。如今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廣大,新社會前程無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傳的文件、材料來判斷推算,過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會主義,進入共產(chǎn)社會了呢。那時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樂而不為?連自己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們誰要?哈哈哈,嘻嘻嘻,誰要?老子都給,都給!他每每想到新社會有如此這般的美妙處,就高興得在紅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腳,翻跟斗,樂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后的日子,卻并不像他睡在吊腳樓的紅漆高柱床上所設(shè)想的那樣美妙。從小住祠堂他只習(xí)慣了“吃活飯”:跑腿,打鑼,掃地;而沒有學(xué)會“做死事”:犁田,整土,種五谷。好田好土不會自己長出谷子、麥子來,還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可是栽秧蒔田面朝泥土背朝天,腰骨都勾斷,挖土整地紅火厲日頭曬脫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塊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閉臭,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真是一粒谷子千滴汗啊。他乏味,受不了這份苦、臟、累。他生成就不是個正經(jīng)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個跑公差吃活水飯的人。

兩三年下來,他田里草比禾深,土里藏得下鼠兔。后來他索性算它個毬,門角落的鋤頭、鐮刀都生了銹。他開始偷偷地、暗暗地變賣土改時分得的勝利果實,箱箱柜柜的,都是人民幣。人民幣雖說是紙印的,嘩嘩響,卻比解放前那叮叮當當?shù)摹霸箢^”還頂事呢。他上館子,下酒鋪,從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腳,頗為緊吃慢用,細水長流,卻也吃喝得滿臉泛紅,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發(fā)了體。有時本鎮(zhèn)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見他的吊腳樓上空冒一次炊煙,還以為他學(xué)了什么道法,得了什么仙術(shù),現(xiàn)成的雞鴨酒席由著他招手即來,擺手則去,連杯盤碗筷都不消動手洗呢。15常言道:“攢錢好比金挑土,花錢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幾年日子混下來,王秋赦媳婦都沒討上一個,吊腳樓里的家什已經(jīng)十停去了八停。就連衣服、褲子也筋吊吊的,現(xiàn)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來了。本鎮(zhèn)上的居民們給他取下了幾個外號:一是“王秋賒”,一年四季賒賬借錢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進洞冬眠前最是忌動,懶蛇;一是“王秋奢”,講他手指縫縫流金走銀,幾年功夫就把一份產(chǎn)業(yè)吃花盡了。他則講這些給他取外號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階級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當“土改根子”的翻身戶,幾年里卻大出息了,買的買水牛,添的添谷倉,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紅。他盼著有朝一日又來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勝利果實。“娘賣乖!要是老子掌了權(quán),當了政,一年劃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財!”他躺在吊腳樓的破席片上,雙手枕著頭,美滋滋地想著誰該劃地主,誰該劃富農(nóng),誰該劃中農(nóng)、貧農(nóng)。他自己呢?“農(nóng)會主席!除了老子,娘賣乖,誰還夠這個資格!”當然他自己也曉得,這是窮開心。分浮財這等美差,幾代人都難得碰上一回呢。一九五四年,鎮(zhèn)上成立了幾個互助組。他提出以田土入組。人家看他人不會入組,不會下田做活路,豈不是秋后吃地租?因此誰都不肯收容他。直到成立農(nóng)業(yè)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為一名農(nóng)業(yè)社社員。農(nóng)業(yè)社有社委會,社委會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屬若干生產(chǎn)隊、專業(yè)組,不免經(jīng)常開會呀,下通知呀,派差傳話呀等等,就需要啟用本質(zhì)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這才生逢其時,適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為人處世還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動幫忙。鎮(zhèn)上人家,除了五類分子之外,無論誰家討親嫁女、老人歸天之類的紅白喜事,他總是不請自到,協(xié)助主家經(jīng)辦下庚帖、買酒肉、備禮品、鋪排酒席桌椅一應(yīng)事宜。他盡心盡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隨喜隨喜,跟著吃幾回酒席,外加幾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誰家殺豬、打狗,他也最肯幫人當個下手,架鍋燒水啦,刮毛洗腸子呀,跑腿買酒買煙啦,等等。因而他無形中有了一個特殊身分:鎮(zhèn)上群眾的“公差人”。他自己則把這稱之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鎮(zhèn)上有些“人緣”外,還頗得“上心”。他一個單身漢,住著整整一棟空落落的吊腳樓,房舍寬敞,因而大凡縣里、區(qū)里下來的“吃派飯”的工作同志,一般都愿到他這樓上來歇宿。吊腳樓地板干爽,前后都有扶手游廊,空氣新鮮,工作同志自然樂意住。這一來王秋赦就結(jié)識下了一些縣里、區(qū)里的干部。這些干部們下鄉(xiāng)都講究階級感情,看到吊腳樓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后婆娘都討不起,仍是爛鍋、爛碗、爛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帳、破席,仍是個貧雇農(nóng)啊,農(nóng)村出現(xiàn)了兩極分化啊。于是每年冬下的救濟款,每年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時的救濟糧,芙蓉鎮(zhèn)的救濟對象,頭一名常是王秋赦。而且每隔兩三年他還領(lǐng)得到一套救濟棉衣、棉褲。好像干革命、搞斗爭就是為著王秋赦們啊,“一大二公”還能餓著、凍著王秋赦們?前些年因大躍進和過苦日子,民窮國困,救濟棉衣連著四五年都沒有發(fā)給王秋赦。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注破棉衣露出花絮。,胸前扣子都沒有一顆,他艱苦樸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著,實在不成樣子啊。

王秋赦則認為政府不救濟他,便是“出的新社會的丑”啊。冬天他凍得嘴皮發(fā)烏,流著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著公社書記說:16“上級首長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階級斗爭展覽會,要去的我那件爛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這件還好點,能不能開了展覽館的鎖,給我斢換一下啊?”什么話?從階級斗爭展覽館換爛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么政治影響?王秋赦身上露的是新社會的相啊!公社書記覺得責(zé)任重大,關(guān)系到階級立場和階級感情問題,上級民政部門又一時兩時地不會發(fā)下救濟物資來,只好忍痛從自己身上脫下了還有五成新的棉襖,給“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

“人民政府,衣食父母。”這話王秋赦經(jīng)常念在嘴里,記在心上。他也曉得感恩,每逢上級工作同志下來抓中心,搞運動,他打銅鑼,吹哨子,喊土廣播,敲鐘,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會場上領(lǐng)呼口號,總是積極肯干,打頭陣,當骨干。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運動需要他,他需要政治運動。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個老實巴交的屠戶,平日不吭不聲,三錘砸不出一個響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為王秋赦總結(jié)過順口溜,當時流傳甚廣,影響頗壞,叫做:“死懶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產(chǎn),政府不管;有余有賺,政府批判。”這里,捎帶著介紹兩句:胡玉音擺米豆腐攤子,王秋赦圩圩來白吃食,叫做“記賬”。原來他又有個不景氣的打算:土改時他分得的勝利果實中還有一塊屋基,就在老胡記客棧隔壁。吊腳樓盡夠他一個單身漢住的了,還要這屋基做什么?他已經(jīng)向胡玉音夫婦透露過,只要肯出個一二百塊現(xiàn)鈔,這塊地皮可以轉(zhuǎn)讓。同時,也算兩年來沒有在米豆腐攤子上白吃食。更何況王秋赦堂堂一條漢子,豈能以他一時的貧酸貌相?趙匡胤還當過幾年潑皮,薛仁貴還住過三年茅房呢!五「精神會餐」和《喜歌堂》同志哥啊,你可曾曉得什么是“精神會餐”嗎?那是一九六〇、一九六一年鄉(xiāng)下吃公共食堂時的土特產(chǎn)。那年月五嶺山區(qū)的社員們幾個月不見油腥,一年難打一次牙祭,食物中植物纖維過剩,脂肪蛋白奇缺,瓜菜葉子越吃心里越慌。肚子癟得貼到了背脊骨,喉嚨都要伸出手。當然賬要算到帝修反身上、老天爺身上。老天爺是五類分子,專門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搗蛋。后來又說賬要算到彭德懷、劉少奇、鄧小平的路線上,他們反對三面紅旗吃大鍋飯。吃大鍋飯有什么不好?青菜蘿卜煮在一起,連油都不消放,天天回憶對比,憶苦思甜。“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當年那些為著中國人民的翻身解放、幸福安樂而犧牲在雪山草地上的先烈們,如若九泉有靈,得知他們吃過的樹皮革根竟然在為公共食堂的“瓜菜代”打馬虎眼,真不知要做何感嘆了。山區(qū)的社員們怎么搞得清、懂得了這些藏匿在樓閣嵯峨的廣廈深官里的玄論呢?玄理妙論有時就像八卦圖、迷魂陣。民以食為天,社員們只曉得肚子餓得痛,嘴里冒清口水。蕨根糠粑吃下去,糞便凝結(jié)在17肛門口,和鐵一樣硬,出生血。要用指頭摳,細棍挑,活作孽。他們白天還好過,到了晚上睡不著。于是,人們的智慧就來填補物質(zhì)的空白。人們就來互相回憶、講述自己哪年哪月,何處何家所吃過的一頓最為豐盛的酒席,整雞整魚、肥冬冬的團子肉、皮皺皺的肘子、夾得筷子都要彎下去的四兩一塊的扣肉、粉蒸肉、回鍋肉等等。當然山里人最喜歡的還是落雪天吃肥狗肉。正是一家燉狗肉,四鄰聞香氣。吃得滿嘴油光,肚皮鼓脹,渾身燥熱,打出個飽嗝來都是油膩膩的。狗肉好吃名氣丑,上不得大席面,但滋陰壯陽,男人家在外邊跑生意,少吃為佳,多吃生事……

于是,講著的,聽著的,都仿佛眼睛看到了佳肴,鼻子聞到了肉香,滿嘴都是唾液。日子還長著呢,機會還多的是……

將口腹享受,寄望于日后。解放十余年了的山鎮(zhèn),總不乏幾個知書識字、粗通文墨的人,就擬定下一個文縐縐的詞兒:精神會餐。這詞兒使用的期限不長,有的村寨半載,有的鄉(xiāng)鎮(zhèn)一年。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啊,神州大地發(fā)生過的大饑荒還少嗎?那時餓殍載道,枯骨遍野。在茫茫的歷史長河中,“精神會餐”之類的支流末節(jié),算得了什么?一要分清延安和西安,二要分清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何況新中國才成立十一二年。白手起家,一切都在探索。進入現(xiàn)代社會,國家和百姓都要付學(xué)費。俱往矣,功與過,留給后人評說。

一九六三年的春夜,在老胡記客棧里,芙蓉姐子胡玉音和男人黎桂桂,在進行另一種“精神會餐”。

他們成親六七年了,夫妻恩愛,卻沒有子嗣信息。黎桂桂比胡玉音年長四歲,雖說做的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屠戶營生,卻是出名的膽小怕事。有時在街上、路上碰到一頭紅眼睛彎角水牛,或是一條松毛狗,他都要身子打哆嗦,躲到一邊去。有人笑話他:“桂桂,你怎么不怕豬?”“豬?豬蠢,既不咬人,又沒長角,只曉得哼哼!”人家笑他膽子小,他不在意。就是那些好心、歪心的人笑話他不中用,崽都做不出,那樣標致能干的婆娘是只空花瓶,他就最傷心。他已經(jīng)背著人(包括自己女人),偷偷吃下過幾副狗腎、豬豪筋了。桂桂身體強壯,有時晚上睡不著,又怕嘆得氣,惹玉音不高興。

“玉音,我們要生個崽娃就好了,哪怕生個妹娃也好。”“是哪,我都二十六了,心里急。”“要是你生了個毛毛,家務(wù)事歸我做,尿布、屎片歸我洗,晚上歸我哄著睡。”“奶子呢?也歸你喂?”玉音格格笑。

“還是你做娘嘛!我胸面前又沒鼓起兩坨肉。”你聽,桂桂有時也俏皮,也有點痞。

“你壞,你好壞……

”“我呀,每晚上把毛毛放到我脅肋窩下,‘啊,啊,啊,寶寶快睡覺,啊,啊,啊,寶寶睡著了。’白日里,我就抱著毛毛,就在小臉上親個不停,親個不停。給毛毛取個奶名,就叫‘親不過’……

”“你還講!你還講!”18“怎么?我講錯了?”“想毛毛都想癲了!嗚嗚嗚,沒良心的,存心來氣我,嗚嗚嗚……

”玉音哭起來了。

桂桂是男人家,他哪里曉得,生不下毛毛,女人家總以為是自己的過失。就像雞婆光啄米不下蛋一樣沒有盡到職分。“算了,算了,玉音。啊,啊,啊,好玉音,我又沒怪你……

還哭?哭多了,眼睛會起霧。看看枕頭帕子都濕了。”桂桂心里好反悔,把自己的女人惹哭了,有罪。他像哄毛毛一樣地哄著、安慰著自己的女人:“你就是一世不生育,我都不怪你。我們兩雙手做,兩張口吃,在隊上出工,還搞點副業(yè),日子過得比鎮(zhèn)上哪戶人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就是老了,也是我服侍你,你服侍我。你不信,我就給你賭咒起誓……

”一聽忠厚的男人要起誓,玉音怕不吉利,連忙止住哭泣,坐起身子來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輕聲罵:“要死了!看我不打你!多少吉利的話講不得?不生毛毛,是我對不起你……

就是你不怪罪我,在圩上擺米豆腐攤子,也有人指背脊……

”胡玉音自從那年熱天經(jīng)過了和黎滿庚的一番波折,當年冬下和黎桂桂成親后,就一副癡情、癡心,全交給了男人。她覺得自己命大、命獨,生怕克了丈夫,因之把桂桂看得比自己還重。

每逢趕圩的前一晚,因要磨米漿,下芙蓉河挑水燒海鍋,熬成米豆腐倒在大瓦缸里,準備

第二天一早上市,兩口子總是睡得很遲,推石磨就要推四五個小時。一人站一邊,一人出只手,握住磨把轉(zhuǎn)呀,轉(zhuǎn)呀。胡玉音還要均勻準確地一下一下地朝旋轉(zhuǎn)著的磨眼喂石灰水泡發(fā)的米粒……

兩口子臉塊對著臉塊,眼睛對著眼睛,也常常不約而同地把心里的麻紗事,扯出來消磨時光。這時刻,玉音是不會哭的,而且有點頑皮:“哼,依我看,巴不起肚,不生毛毛,也不能全怪女的……

”“天曉得,我們兩個都體子巴壯的,又沒得病。”桂桂多少有點男子漢的自尊心,不肯承認自己有責(zé)任。

“聽學(xué)校的女老師講,如今醫(yī)院興檢查,男的女的都可以去化驗。”玉音紅起臉,看著男人說。

“怎么檢查?不穿一根紗?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個丑!”桂桂的臉比女人的紅得更厲害,像圩上賣的秋柿子一樣。

“我不過順口提一句,又沒有講硬要去,你也莫發(fā)脾氣。”玉音也收了口。他們都覺得,人是爹娘所生,養(yǎng)幾育女是本能,就是一世不生育,也不能去丟一次人。有時玉音心里也有點野,有點浪,眼睛直盯著自己的男人,有句話,她講不出:19“你是要子嗣?還是要我的名聲、貞節(jié)?或許吊腳樓主王秋赦開的玩笑也是一個法子,請個人試一試……

媽呀!壞蹄子,不要臉,都胡亂想了些什么呀?”桂桂這時仿佛也看出了她心里在野什么,就拿冷冷的眼神盯住她:“你敢!你敢?看看我打不打斷你的腳桿!”當然這話,他們都是在心里想的,互相在眼神里猜的。山鎮(zhèn)上的平頭百姓啊,他們的財產(chǎn)不多,把一個人的名聲貞節(jié)——這點略帶封建色彩的精神財富,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緊。

日子久了,胡玉音——這個只在解放初進過掃盲識字班的青年婦女,對于自己的不育,悟出了兩個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歲那年,一個身背月琴、手拄黃楊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給她算了個“靈八字”,講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著一個屬龍或是屬虎、以殺生為業(yè)的后生配親,才能家事和睦,延續(xù)后人。父母親為了這個“靈八字”,從十五歲起就替她招郎相親,整整找了四年。“殺生為業(yè),屬龍屬虎”總也湊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鄰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還要人家愿意。后來父母親總算放寬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到了黎桂桂。殺生為業(yè)倒是對上了,是個老屠戶的獨生子。人長得清秀,力氣也有。

就是生庚不合,屬鼠,最是膽子小,見了女人就臉紅。人倒是忠厚實在,劃個圈圈都把他圈得住。

籮里選瓜,挑來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

還有一個根由,就是玉音認定自己成親時,熱鬧是熱鬧,但彩頭不好。唉,講起來這芙蓉鎮(zhèn)上百十戶人家,哪家娶親嫁女,都沒有她的那份風(fēng)光、排場。時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婦們,還常常以羨慕的口氣,講起當年的盛況……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縣歌舞團來了一隊天仙般的人兒,到這五嶺山脈腹地采風(fēng),下生活。領(lǐng)隊的就是劇團編導(dǎo)秦書田——如今叫做“秦癲子”的。一個個都是從畫里走出來的仙子啊。又習(xí)歌,又習(xí)舞,把芙蓉鎮(zhèn)人都喜飽了,醉倒了。盤古以來沒有開過的眼福。原來芙蓉鎮(zhèn)一帶山區(qū),解放前婦女們中盛行一種風(fēng)俗歌舞——《喜歌堂》。不論貧富,凡是黃花閨女出嫁的前夕,村鎮(zhèn)上的姐妹、姑嫂們,必來陪伴這女子坐歌堂,輪番歌舞,唱上兩天三晚。歌詞內(nèi)容十分豐富,有《辭姐歌》、《拜嫂歌》、《勸娘歌》、《罵媒歌》、《怨郎歌》、《轎夫歌》等等百十首。既有新娘子對女兒生活的留連依戀,也有對新婚生活的疑懼、向往,還有對封建禮教、包辦婚姻的控訴。

如《怨郎歌》中就唱:“十八滿姑三歲郎,新郎夜夜尿濕床,站起沒有掃把高,睡起沒有枕頭長,深更半夜喊奶吃,我是你媳婦不是你娘!”如《罵媒歌》中就唱:“媒婆,媒婆!牙齒兩邊磨,又說男家田莊廣,又說女子賽嫦娥,臭說香,死說活,爹娘、公婆暈?zāi)X殼!媒婆,媒婆!吃了好多老雞婆,初一吃了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腳,馬一腳,踩出腸子狗來拖……

”《喜歌堂》的曲調(diào),更有數(shù)百首之多,既有山歌的樸素、風(fēng)趣,又有瑤歌的清麗、柔婉。歡樂處,山花流水;悲戚處,如訴如怨;亢奮處,回腸蕩氣。洋溢著一種深厚濃郁的泥土氣息。

秦書田是本地人,父親當過私塾先生。他領(lǐng)著女演員們來搜集整理《喜歌堂》,確定了反封建的主題。他和鄉(xiāng)政府的秘書兩人,找胡玉音父母親多次做工作,辦交涉,才決定把胡玉音的招親儀式,辦成一個《喜歌堂》的歌舞現(xiàn)場表演會。玉音的母親雖然年紀大了,卻是個坐歌堂的“老班頭”。玉音呢,從小跟著母親坐歌堂,替人伴嫁,從頭到尾百十首“喜歌”都會唱。加上她記性好,人漂亮,嗓音圓亮,開口就動情,所以在芙蓉鎮(zhèn)的姐妹、媳婦行中,早就算得一個“小班頭”。

就是秦書田,就是那些女演員,都替她惋惜,這么個人兒,十八九歲就招郎上門…”20那晚上,胡記客棧張燈結(jié)彩,燈紅火綠,藝術(shù)和生活融于一體,虛構(gòu)和真實聚會一堂,女演員們化了妝,胡玉音也化了妝,全鎮(zhèn)的姐妹、姑嫂、嬸娘們都來圍坐幫唱:青布羅裙紅布頭,我娘養(yǎng)女斢豬頭。

豬頭來到娘丟女,花轎來到女憂愁。

石頭打散同林鳥,強人扭斷連環(huán)扣,爺娘拆散好姻緣,郎心掛在妹心頭……

團團圓圓唱個歌,唱個姐妹分離歌。

今日唱歌相送姐,明日唱歌無人和;今日唱歌排排坐,明日歌堂空落落;嫁出門去的女,潑出門去的水喲,妹子命比紙還薄……

有歌有舞,有唱有哭。胡玉音也唱,也哭。是悲?是喜?像在做夢,紅紅綠綠,閃閃爍爍,渾渾噩噩。一群天仙般的演員環(huán)繞著她,時聚時散,載歌載舞……

也許是由于秦書田為了強調(diào)反封建主題,把原來“喜歌”中明快詼諧的部分去掉了,使得整個歌舞現(xiàn)場表演會,都籠罩著一種悲憤、哀怨的色調(diào)和氣氛,使得新郎公黎桂桂有些掃興,雙親大人則十分憂慮,怕壞了女兒女婿的彩頭。

后來大約秦書田本人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表演結(jié)束時,他指揮新娘新郎全家、全體演員、全鎮(zhèn)姑嫂姐妹,齊唱了一支《東方紅》,一支《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內(nèi)容上雖然有點牽強附會,但總算是正氣壓了邪氣,光明戰(zhàn)勝了黑暗。

不久,秦書田帶著演員們回到城里,把這次進五嶺山區(qū)采風(fēng)的收獲,編創(chuàng)成一個大型風(fēng)俗歌舞劇《女歌堂》,在州府調(diào)演,到省城演出,獲得了成功。秦書田還在省報上發(fā)表了推陳出新反封建的文章,二十幾歲就出了名,得了獎,可謂少年得志了。可是好景不常,

第二年的反****斗爭中,《女歌堂》被打成一支射向新社會的大毒箭,怨封建禮教是假,恨社會主義是真。借社會主義舞臺圖謀不軌,用心險惡,猖狂已極,反動透頂。緊接著,秦書田就被戴上****分子帽子,開除公職,解送回原籍交當?shù)厝罕姳O(jiān)督勞動。從此,秦書田就圩圩都在圩場上露個面,有人講他打草鞋賣,有人講他撿地下的煙屁股吃。人人都喊他“秦癲子”。21唉唉,事情雖然沒有禍及胡玉音和她男人黎桂桂,但兩口子總覺得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的聯(lián)系。新社會了,還有什么封建?還反什么封建?新社會都是反得的?解放都六七年了,還把新社會和“封建”去胡編亂扯到一起。你看看,就為了反封建,秦書田犯了法,當了五類分子;胡玉音呢,有所牽連,也就跟著背霉,成親七八年了都巴不了肚,沒有生育。

六「秦癲子」芙蓉鎮(zhèn)國營飲食店后頭,公共廁所的木板上出現(xiàn)了一條反動標語。縣公安局派來了兩個公安員辦案,住在王秋赦的吊腳樓里。因王秋赦出身貧苦,政治可靠,又善于跑腿,公安員自然就把他當作辦案的依靠對象。至于“反標”寫的什么?只有店經(jīng)理李國香和兩個公安員才心里有數(shù),因為不能擴大影響,變成“反宣傳”。吊腳樓主王秋赦雖然也曉得個一鱗半爪,但關(guān)系到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重大機密,自是人前人后要遵守公安紀律,守口如瓶的。至于鎮(zhèn)上的平頭百姓們,就只有惶惑不安、既懷疑人家也被人家懷疑的份兒。

李國香和王秋赦向公安員反映,莫看芙蓉鎮(zhèn)地方小,人口不多,但圩場集市,水路旱路,過往人等魚目混珠,龍蛇混雜。就是本鎮(zhèn)大隊戴了帽、標了號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也有二十幾個;出身成分不純、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不戴帽的內(nèi)專對象及其親屬子女,就更不止這個數(shù)。圩鎮(zhèn)上的人,哪個不是舊社會吃喝嫖賭、做生意跑碼頭過來的?有幾個老實干凈的人?還有就是鎮(zhèn)上的國家干部和職工,黨團員,也成年累月和這些居民廝混在一起,藤藤蔓蔓,瓜葛親朋,拜姊妹結(jié)老表,認干爹干娘,階級陣線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兩個公安員倒是頗為冷靜地估計了一下鎮(zhèn)上的階級陣線、敵我狀況,沒有撒大網(wǎng)。他們依歷來辦案的慣例,和女經(jīng)理、王秋赦一起,首先召集了一個“五類分子訓(xùn)話會”。

鎮(zhèn)上的五類分子,歷來歸本鎮(zhèn)大隊治保主任監(jiān)督改造。一九六二年夏天,臺灣海峽局勢緊張,上級規(guī)定大隊治保主任由大隊黨支部書記兼任。黎滿庚支書定期召開五類分子訓(xùn)話會。他還在五類分子中指定了一個頭目,負責(zé)喊人、排隊、報數(shù),以毒攻毒。這個五類分子頭目就是“秦癲子”。

秦癲子三十幾歲,火燒冬茅心不死,是個壞人里頭的樂天派。他出身成分不算差,仗著和黎滿庚支書有點轉(zhuǎn)彎拐角的姑舅親,一從劇團開除回來就要求大隊黨支部把他頭上的****分子帽子改作壞分子帽子。他坦白交代說,他沒有反過黨和人民,倒是跟兩個女演員談戀愛,搞過兩性關(guān)系,反****斗爭中他這條真正的罪行卻沒有被揭發(fā),所以給他戴個壞分子帽子最合適。黎滿庚支書被他請求過幾回,心里厭煩:壞分子,****分子,半斤八兩,反正是一籮蛇,還不都一樣。就在一22個群眾會上宣布秦癲子為壞分子。過了不久,黎支書見秦癲子文化高,幾個字寫得好,頗有組織活動能力,就指定他當了五類分子的小頭目。

秦癲子當上五類分子小頭目后,的確給黎滿庚支書的“監(jiān)、管、改”工作帶來了許多便利。每逢大隊要召集五類分子匯報、訓(xùn)話,只要叫一聲:“秦癲子!”秦癲子就會立即響亮答應(yīng)一聲:“有!”并像個學(xué)堂里的體育老師那樣雙臂半屈在腰間擺動著小跑步前來,直跑到黨支書面前才腳后跟一并,來一個“立正”姿勢,右手巴掌平舉齊眉敬一個禮:“報告上級!壞分子秦書田到!”接著低下腦殼,表示老實認罪。黎滿庚和大隊干部們起初見了他的這套表演頗覺好笑,后來也就習(xí)慣了。“秦癲子,豎起你的耳朵聽著!晚飯后,全體五類分子到大隊部門口集合!”“是!上級命令,一定完成!”他立即來一個向后轉(zhuǎn),又像個體育老師那樣小跑步走了。晚上,他準時把五類分子們集合到大隊部門口的禾坪上,排好隊,點好名,報了數(shù),一律低下腦殼,如同一排彎鉤似的,才請大隊領(lǐng)導(dǎo)查點、過目。

在五類分子中間,秦書田還有一套自己的“施政綱領(lǐng)”。他分別在同類們中間說:“雖講大家都入了另冊,當了黃種黑人,但也‘黑’得有深有淺。比方你是老地主,解放前喝血汗,吃剝削,傷天害理,是頭等的可惡;比方你是富農(nóng),從前自己也勞動,也放高利貸搞剝削,想往地主那一階梯上爬,買田買土當暴發(fā)戶,是二等的可惡;再比方你反革命分子又不同,你不光是因財產(chǎn)、因剝削戴的帽子,而是因你的反動思想、反動行為,與人民為敵。所以五類分子中,你是最危險的一類。你再要輕舉妄動,先摸摸你頸脖上長了幾個腦殼。”“你呢?你自己又算個什么貨?”有的地、富、反分子不服,回駁他。“我?我當然是壞分子。

壞分子么,就比較復(fù)雜,有各式各樣的。有的是偷摸扒搶,有的是強暴婦女,有的是貪污腐化,有的是流氓拐騙,有的是聚眾賭博。但一般來講,壞分子出身成分還是不壞。在五類分子中,是罪行較輕的一類。嘿嘿,日后,我們這些人進地獄,還分上、中、下十八層呢!”他講得振振有詞,好像要強調(diào)一下他?壞分子”在同行們中間的優(yōu)越性似的。但他只字不提“****分子”,也從沒分析過“****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百年之后進地獄又該安置在哪一層。

秦癲子當過州立中學(xué)的音體教員,又任過縣歌舞團的編導(dǎo),因而吹、打、彈、唱四條板凳都坐得下,琴、棋、書、畫也拿得起。舞龍耍獅更是把好角。平常日子嘴里總是哼哼唱唱的,還常“寬大大寬扯寬”地念幾句鑼鼓經(jīng)。前幾年過苦日子,鄉(xiāng)下階級斗爭的弦繃得不那樣緊,芙蓉鎮(zhèn)大隊一帶的山里人家招郎嫁女,還請他參加鼓樂班子,在酒席上和貧下中農(nóng)、社員群眾平起平坐,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地唱花燈戲呢。這叫藝不礙身,使得他和別的五類分子在人們心目中的身價有所不同。還有,就是本鎮(zhèn)大隊根據(jù)上級布置搞各項中心,需要在墻上、路邊、巖壁上刷大幅標語,如“大辦鋼鐵,大辦糧食”、“反右傾、反保守”、“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三面紅旗萬萬歲”等,也大都出自他將功贖罪的手筆。23去年春上,不曉得他是想要表現(xiàn)自己脫胎換骨的改造決心還是怎么的,他竟發(fā)揮他音樂方面的歪才,自己編詞、譜曲,自己演唱出一支《五類分子之歌》來:“五類分子不死心,反黨反國反人民,公社民兵緊握槍,誰敢搗亂把誰崩!坦白吧,交代吧!老實服法才光明,老實服法才光明!”他對這支既有點進行曲味道、又頗具民歌風(fēng)的《五類分子之歌》,頗為自負、得意,還竟然要求在大隊召集的訓(xùn)話會上教唱。但五類分子們態(tài)度頑固,死也不肯開口,加上大隊支書黎滿庚也笑著制止,才作罷。后來倒是讓村鎮(zhèn)上的一些小娃娃們學(xué)去了,到處傳唱開來,算是有了一點社會影響。

對于秦癲子,本鎮(zhèn)大隊的干部、社員們有各種各樣的看法。有的人把他當本鎮(zhèn)的“學(xué)問家”,讀的書多,見的世面大,古今中外,過去未來,天文地理,諸如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美國的共產(chǎn)黨為什么不上山打游擊、工人為什么不起義,地球有不有壽命,月亮上有不有桂花樹、廣寒官等等,他都講得出一些道道來,而且還要捎帶上幾句馬列主義、唯物史觀。使得山鎮(zhèn)上一些沒有文化的人如聽天書一般,尊他為“天上的事情曉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曉得全”;有的人講他偽裝老實,假積極,其實是紅薯壞心不壞皮;有的人講他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窮快活,浪開心,活作孽;也有的人講,奠看他白天笑呵呵,鑼鼓點子不離口,山歌小調(diào)不斷腔,晚上卻躲在草屋里哭,三十幾歲一條光棍加一頂壞分子帽,哭得好傷心。還有民兵晚上在芙蓉河邊站哨,多次見他在崖岸上走過來,走過去,是想投河自盡?又不像是要自盡,大概是在思慮著他的過去和將來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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