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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zhèn)》香港大學(xué)推薦的經(jīng)典書籍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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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我活、如火如荼的階級大搏斗啊,誰稍事猶豫,誰心慈手軟,誰就活該被打翻在地,被踏上一萬只腳。可是,在全國上上下下大串聯(lián)、煽風(fēng)點火的紅衛(wèi)兵小將,就像天兵天將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芙蓉鎮(zhèn)上。真是無法無天啊,仗著中央首長支持他們,踢開黨委鬧革命,把小小的芙蓉鎮(zhèn)也鬧了個天翻地覆。口號是“****不臭,左派不香”。他們竟然對李國香進行了一次突擊搜查。不搜則已,一搜叫小將們傻了眼,紅了臉。沒有結(jié)過婚的女書記的床上竟有幾件男子漢用的不可言傳的東西。小將們接著怒氣填膺,把一雙破鞋掛在李國香頸脖上,游街示眾!那天隨同李國香一起掛了黑牌游街的,有全鎮(zhèn)的黑五類。當(dāng)鎮(zhèn)上的五類分子們發(fā)現(xiàn)李國香也加入了他們牛鬼蛇神的隊伍時,那一顆顆低垂著的花崗巖腦殼,那一雙雙盯著腳下青石板的賊溜溜的眼睛,鬼曉得是在想些什么,呈現(xiàn)出一些什么樣的表情。只有鐵帽****秦書田回過頭來望了李國香一眼。四目相視,立即碰出了火星子來。秦書田射過來的目光里含有嘲弄、譏諷的針刺;李國香回?fù)暨^去的目光是寒光閃閃的利劍。只有兩秒鐘,秦書田就把目光縮回去了,轉(zhuǎn)過身子繼續(xù)朝前走了。真正的階級敵人、****分子退卻了,因為紅衛(wèi)兵的銅頭牛皮帶已經(jīng)呼嘯了過來。李國香好傷心啊,頸脖上除了黑牌子還吊了一雙破鞋…”“紅衛(wèi)兵小將、戰(zhàn)友、同志!肯定是鬧誤會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找紅衛(wèi)兵們申辯、解釋,“我怎么會和他們五類分子、牛鬼蛇神搞到一起?我從來就沒有當(dāng)過****。一九五七年,我在縣商業(yè)局搞專案抓****。五九年,我參加縣委反右傾。六四、六五兩年,我是工作組組長,揪五類分子,抓新富農(nóng),斗老****……

我從參加革命工作起,就是個左派,真正的左派!所以小將、戰(zhàn)友、同志們,你們抓我,肯定是鬧誤會了,是新左派抓了老左派……

”“哈哈!她媽的,破鞋!不要臉!你還有口講什么左派?我們批斗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是新左派抓了你老左派?惡毒誣蔑,瘋狂反撲!”69紅衛(wèi)兵莽莽撞撞,頭腦膨脹,一口北方腔,用牛皮帶抽得李國香這個自封的“真正的左派”有口難言,一時無從申辯。

那是什么樣的年月?一切真善美和假惡丑、是與非、紅與黑全都顛顛倒倒光怪陸離的年月,牛肝豬肺、狼心狗肚一鍋煎炒、蒸熬的年月。正義含垢忍辱、茍且偷生,派性應(yīng)運而生、風(fēng)火狂闊。

這時芙蓉河上正在架設(shè)著一座石拱大橋,芙蓉鎮(zhèn)快要通汽車了,五類分子、牛鬼蛇神都被押到拱橋工地上去出義務(wù)工,抬片石,篩沙子。工地上供一頓中飯。李國香死也不肯和新富農(nóng)婆胡玉音共一個鐵篩篩沙子,更不肯和老****秦書田共一根扁擔(dān)抬片石。她寧可咬著牙齒搞單干,背片石上腳手架。她時時刻刻注意著自己的身分,即便在壞人堆里,黑鬼群中,自己也是個上等人。總有一天會澄清自己的政治分野、左****別。

中飯按規(guī)定每人三兩,這是牛鬼蛇神的定量。太陽大,勞動強度大,汗水流得多,三兩米加一勺子辣椒茄子或是煮南瓜怎么夠?下午干活又不能偷懶,黑鬼們紛紛要求加飯。只有胡玉音歷來食量小,三兩米盡夠了。李國香則因過去很少參加體力勞動,如今是飯量跟著勞動量猛增,吃下三兩米還覺得肚子餓得慌。監(jiān)督他們勞動的紅衛(wèi)兵小將,想出了一個懲治這些社會渣滓的辦法:加飯是可以,但必須從食堂工棚門口到食堂窗口,大約十五米的距離,跳一段“黑鬼舞”,并把“黑鬼舞”的基本動作、姿態(tài)要領(lǐng)講解了一遍。

“秦書田!劃****前你當(dāng)過州立中學(xué)的音體教員,又做過歌舞團的編導(dǎo)。現(xiàn)在,由你來給你的同類們做一次示范。”秦書田這鐵帽****得到小將們的命令,立即站到了工棚門口。對于這.類的表演,他從來不遲疑,還顯出一種既叫人嬉笑又令人討厭的積極主動。他把“黑鬼舞”的基本動作、要領(lǐng)重新問了一遍,又在心里默想了一回,便看也不看大家一眼,跳了起來。但見他:一手舉著飯缽,一手舉著筷子,雙手交叉來回晃動,張開雙膝半蹲下身子,兩腳一左一右地向前跳躍,嘴里則合著手足動作的節(jié)拍,喊著:“牛鬼蛇神加缽飯,牛鬼蛇神加缽飯,牛鬼蛇神加缽飯……

”這可把紅衛(wèi)兵小將們樂壞了,拍著巴掌大聲叫好。圍觀的社員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秦癲子,再來一次!”“秦癲子,你每天跳三次,就算改造好了,給你摘帽!”五類分子們卻叫秦癲子的“舞蹈”嚇傻了。有的臉色發(fā)青,像剛從墳地里爬出來的;有的則低下頭轉(zhuǎn)過身子,生怕被小將們或是革命群眾點了名,像秦癲子那樣地去跳“黑鬼舞”。但誰都沒有張惶失措,更沒有哭。這些家伙是茅坑里的石頭,又硬又臭,早已經(jīng)適應(yīng)慣了各式各樣的侮辱了。

他們哪里還曉得人間尚有“羞恥”二字!食堂大師傅沒有笑,而是看呆了。啊啊,“文化大革命”,有紅寶書、語錄歌、“老三篇”天天讀、破“四舊”、打菩薩、倒廟宇、抄家搜查,還有這種“黑鬼舞”……

這就是新文化?這就是70新思想,新風(fēng)俗,新習(xí)慣?大師傅大約是心腸還沒有鐵硬,思想還沒有“非常無產(chǎn)階級化”,他在往秦書田的缽子里頭扒飯時,雙手在發(fā)抖,眼里有淚花。

這天,李國香的肚子實在太餓了。她等紅衛(wèi)兵小將和革命群眾笑鬧的高潮過去后,就端了空飯缽徑直朝窗口走去。她就像要以此舉動來表示自己和真正的****、黑五類們相區(qū)別似的。可是紅衛(wèi)兵小將們偏偏不放過她,偏偏要把她歸入牛鬼蛇神的行列:“站住!你哪里去?”“你這破鞋!向后——轉(zhuǎn),目標(biāo)門口,正步走!”一個女紅衛(wèi)兵手里呼呼地?fù)]轉(zhuǎn)著一根寬皮帶,在后邊逼住了她。她怕挨打,趕快退到了門邊,臉上擠出了幾絲絲笑容:“小將、戰(zhàn)友、同志!我、我飽了,不加飯了!”“鬼跟你是‘同志’,‘戰(zhàn)友’!飽了?你飽了?你剛才為什么那樣威風(fēng)?你向誰示威?向誰挑戰(zhàn)?你以為你比旁的牛鬼蛇神高貴?現(xiàn)在,不管你加不加飯,我們都要勒令你,從這門口,向那窗口,學(xué)秦****的樣,跳一段‘黑鬼舞’給大家看看!”“對!就要她這‘戰(zhàn)友’跳!就要她這‘戰(zhàn)友’跳!”“你看她瓜子臉,水蛇腰,手長腳長,身段苗條,是個跳舞的料子!”“她不跳就叫她爬,爬一段也可以!”紅衛(wèi)兵小將們叫鬧了起來。不知為什么,這些外地來的小闖將,這些好玩惡作劇的“飛天蜈蚣”,特別看不起這個女人,也特別憎恨這個女人。

“小將、戰(zhàn)友、同志們,我實在不會跳,我從來沒有跳過舞……

你們不要發(fā)火,不要用皮帶抽,我爬,我爬,爬到那窗口下……

”李國香含著辛酸的淚水,爬了下去,手腳并用,像一條狗。

連續(xù)地向左轉(zhuǎn),事物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以整人為樂事者,后來自己也被整。佛家叫“因果報應(yīng)”,“循環(huán)轉(zhuǎn)替”。

一九六八年底縣革命委員會成立時,李國香的政治派屬問題終于搞清楚了,恢復(fù)了她一貫就是革命左派的身分,被結(jié)合為縣革委常委、公社革委會主任。她原是不應(yīng)當(dāng)有什么怨言、牢騷的。她自己不就在歷次政治運動的動員會上指出過:在運動初期,廣大群眾剛剮發(fā)動起來的時候,是難71免有點過火行動的,問題在于如何控制、引導(dǎo)。不能去吹冷風(fēng),潑冷水。何況這是場“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更是難免出現(xiàn)“左派打左派、好人打好人”之類的小小偏差呢。

二「傳經(jīng)佳話」奇特的年代才有的奇特的事。但這些事的確在神州大地、天南海北發(fā)生過,而且是那樣的莊嚴(yán)、神圣、肅穆。新的時代里降生的讀者們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視為異端邪說。然而這正是我們國家的一頁傷心史里的支流末節(jié)。

芙蓉鎮(zhèn)大隊黨支部書記王秋赦參加地、縣農(nóng)業(yè)參觀團,迢迢千里從北方取經(jīng)回來,這在偏僻的五嶺山脈腹地里真是算得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聽說參觀團從縣里出發(fā)到地區(qū)所在地集中時,坐的是扎了紅綢、插了彩旗的專車,一路上都是鞭炮鑼鼓相送。從地區(qū)所在地的火車站出發(fā)時更是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來去都是坐的專列。什么叫專車、專列?山鎮(zhèn)居民們沒有出過遠門,只好又去詢問鐵帽****秦書田。鐵帽****喝勞動人民血汗讀了那么多書,見了那么多世面,好像什么都懂。他有責(zé)任、有義務(wù)回答大家的問題。他說,專車一般是指專供首長單獨乘坐的小臥車,也泛指重要會議包乘的大轎車。過去講看老爺看轎子,轎子有爵位品級,從龍鳳御駕到一品當(dāng)朝,到七品縣官,都有講究。如今看首長看車子,也分三等九級。縣一級領(lǐng)導(dǎo)坐的是黃布篷篷的吉普車。“聽聽這家伙,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問他個事,他就以講授知識為名,總是不忘攻擊社會主義!”有人大聲斥責(zé),及時指出。“不懂的,你們又愛問。我一講,又是誣蔑加攻擊。唉唉,今后還是你們不懂的莫問,我懂的莫講,免得禍從口出……

”秦書田苦著眉眼,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相。“那專列呢?哪樣的車叫專列?”還是有人問。秦書田只好又回答,專列是火車,一列客車十一節(jié)車廂本來可以坐一千多旅客。為了保證像林副統(tǒng)帥這些偉人的行動方便和安全,這種編成專列的火車只坐首長和工作人員、醫(yī)務(wù)人員、警衛(wèi)人員。可以在火車上辦公、開會、食宿。

車站道口、交通樞紐、橋梁隧洞,都為它開綠燈。來往車輛都要讓路、回避……

后來把某些重要參觀團、會議代表包乘的列車,也稱為專列。所以這一回,本鎮(zhèn)大隊支書王秋赦去北方取農(nóng)業(yè)真經(jīng),坐上了專車、專列,就不是一般的規(guī)格,享受到了省革委頭頭一級的待遇呢。

芙蓉鎮(zhèn)上的居民們還聽說,王秋赦支書在地區(qū)一下火車,就面對著前來歡迎參觀團取經(jīng)歸來的革命群眾,面對著鼓樂鞭炮彩旗,手拿袖珍紅寶書,舉平頭頂不停地晃動著。他這動作,大家一看就曉得是從電影里向副統(tǒng)帥學(xué)下來的。他嘴里還瑯瑯有聲、合著節(jié)拍地喊著:“紅太陽,萬歲!紅太陽,萬歲!紅太陽,萬萬歲!……

”據(jù)說縣革委派了專車到火車站去迎接。他坐上吉普車后,在一百多里的歸途中,嘴里也一直呼喊著“萬歲.萬萬歲”。吉普車開進縣革委會,主任、副主任來接見,握手,他口里輕輕呼喊的也是“萬歲,萬萬歲”。在縣革委吃過中飯,吉普車一直把他送到美蓉鎮(zhèn),口里也沒離“萬歲,萬萬歲”。只是他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傷了風(fēng)。72冬天的日頭短。天黑時分,吊腳樓里燈火通明。本鎮(zhèn)大隊的干部、社員們,有來請安道乏的,有來匯報情況、請示工作的,也有純粹是來湊湊熱鬧、看個究竟的。人們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還有戶人家因女兒等著大隊推薦招工,把一大缸新烤的紅薯燒酒和幾樣下酒菜都貢獻了出來,擺在吊腳樓火塘邊上的八仙桌上,給王支書接風(fēng)洗塵。王支書也興致極高,忘掉了旅途勞頓,凡本鎮(zhèn)干部、貧下中農(nóng)來看望他的,他一定讓陪他喝上一小杯紅薯酒。至于中農(nóng)、富裕中農(nóng),他就只笑著點點頭,算打個招呼。于是,夠得上喝紅薯燒酒資格的人們,就紛紛舉起酒杯,借花獻佛,熱烈慶賀王支書北方取經(jīng)勝利歸來:“王支書!聽講你老人家坐了專車又坐專列,還吃了專灶,上下幾千里,來去一個月,只差沒坐飛機了!”“是啊,是啊,這回只差沒有坐飛機。不過,聽講坐飛機不安全,怕三個輪子放不下。如今領(lǐng)導(dǎo)人都興坐專車、專列……

”“你老人家這回出遠門,見了大世面,取經(jīng)得寶,可要給我們傳達傳達!”“人家是農(nóng)業(yè)的紅旗,全國都要學(xué)習(xí),經(jīng)驗一套又一套。我學(xué)習(xí)回來,當(dāng)然要給大家傳經(jīng)送寶,把我們芙蓉鎮(zhèn)也辦成一個典型!”“一朝一法。從前唐僧騎匹白馬,到西天取經(jīng),只帶了孫悟空、豬悟能、沙悟凈三個徒弟,經(jīng)了九九八十一難……

如今我們王支書去北方取經(jīng),是機械化開路,而且成千上萬的人都去,五湖四海的人都去……

”“什么?什么?你老伯喝了紅薯燒酒講酒話,怎么拿唐僧上西天取經(jīng)來打比,那是封建迷信,我們這是農(nóng)業(yè)革命!你這話要叫上級聽去了,嘿嘿……

”“王支書,天下那么大,我們芙蓉鎮(zhèn)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們芙蓉鎮(zhèn)也不小,而且很重要。這回全縣去取經(jīng)的人里,就只三個大隊一級的領(lǐng)導(dǎo)……

”對于這些熱情的問候,贊譽,王秋赦笑瞇瞇地品著紅薯酒,嚼著香噴噴的油炸花生米,沙啞著喉嚨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書,聽講從全國各地,每天都有上萬人到那地方去參觀學(xué)習(xí)?”這時,有個青皮后生插進來問。73“對啊,天南海北,云南、新疆、西藏的少數(shù)民族,都去學(xué)習(xí)。學(xué)校、禮堂、招待所都住得滿滿登登的。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們芙蓉鎮(zhèn)青石板街這樣長。”王秋赦回答。

“那,他們還用不用化肥?”青皮后生又問。

“全國的典型,頭面紅旗,國家當(dāng)然會保證供應(yīng)。”王秋赦不曉得這青皮后生問話的用意,“話講回來,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萬人參觀、取經(jīng)、學(xué)習(xí),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兩泡尿,一萬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糞尿?那大隊才八九百畝土地,只怕肥過了頭,會清風(fēng)倒伏,不結(jié)谷子只長苗,哪里還要什么化學(xué)肥料!”青皮后生的話,引得吊腳樓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書正要正言厲色,把這出身雖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后生狠狠教訓(xùn)一頓,卻見大隊秘書黎滿庚進樓來了。依黎滿庚的錯誤,“四清”運動中工作組本要開除他的黨籍,后因他主動交出了替新富農(nóng)婆胡玉音窩藏的一千五百元贓款,認(rèn)錯、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才受到了寬大處理,保留了黨籍,降為大隊秘書。

“黎秘書!怎么這時刻才來?被你婆娘拖得脫不開身?你再不來,我就要打發(fā)人去請啦!”王秋赦滿面紅光,并不起身,拿腔拿調(diào)地說。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張凳子,倒了一杯紅薯酒:“我到北方去了個把月,鎮(zhèn)里沒有出過什么事吧?”黎滿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級。可他從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這吊腳樓主的。所以這位置一上一下的變動,他總感到不舒服、不適應(yīng)。但他又不能不當(dāng)干部。他已經(jīng)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頭腦單純的復(fù)員軍人了,而是個有家有室的人。他向王支書簡單匯報了一下本鎮(zhèn)大隊近一月來的工作,比如各生產(chǎn)隊舉行“天天讀”的情況啦,有多少社員能背誦“老三篇”了啦,村頭路口,又刷寫下了多少條“最高指示”啦,畫下了多少幅光輝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鎮(zhèn)里群眾的思想有些亂啊。”王秋赦嚴(yán)肅地看了黎滿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夠!剛才就有人在這里把我到北方取經(jīng),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氣人不氣人?還有人講全國的農(nóng)業(yè)紅旗不需要買化學(xué)肥料,每天一萬多人參觀學(xué)習(xí),拉下的屎尿就會把苞谷、麥子肥倒,好笑不好笑?這話雖然都是從貧下中農(nóng)的嘴巴里講出來的,但有沒有五類分子、階級敵人在背后煽陰風(fēng)?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我們不斗階級敵人,階級敵人可在斗我們。”王秋赦講一句,黎滿庚點一下頭。陪坐在他們身邊的人則有的跟著點頭,有的則擠眉眨眼暗自發(fā)笑。74“支書老王,你這回取了什么寶貴經(jīng)驗回來?”黎滿庚畢竟聽不慣王秋赦的這本階級斗爭歌訣,便岔開話題問。

“什么經(jīng)?豐富得很,夠我們這些人幾輩子受用。其中有一項,是大家從沒聽過、見過的!我要不是這回去開了眼界,硬是做夢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紅薯酒說。

“呵呵,王支書,快講把大家聽聽!”黎滿庚陪著端了端酒杯,嚼了兩粒花生米。

“叫‘三忠于’、‘四無限’,整整一套儀式!”說著,王秋赦站起身來,雙目炯炯,興致勃勃,右手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紅寶書,緊貼著放到胸口上,仿佛立時進入到了一個神圣的境界,連他頭上都仿佛顯出了一圈圣靈的光環(huán)。“人家的經(jīng)驗千條萬條,突出政治是

第一條,一早一晚都要舉行儀式,叫做‘早請示’、‘晚匯報’。火車上、汽車站、機關(guān)、學(xué)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話,立即把滿屋的人都吸引住了。這真是山里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你這本真經(jīng),安排什么時候給干部群眾貫徹、傳達?”黎滿庚也興致頗高地問。

“革命不等人,傳達不過夜!我看這回也不搞‘先黨內(nèi)后黨外’、‘先干部后群眾’那老一套了。”王秋赦沙著喉嚨,當(dāng)機立斷地對黎滿庚布置開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隊部放廣播,立即在圩場坪里開大會,社員群眾都要帶紅寶書,五類分子和他們的家屬不準(zhǔn)參加!”“你路上辛苦了,又剛喝了酒,是不是改天……

”黎滿庚遲疑著沒有動身。

“黎秘書!政治大于一切,先于一切!傳達不過夜。通知每個人都帶紅寶書!”王秋赦眼睛直瞪著黎滿庚,威嚴(yán)地重復(fù)著自己的命令。

一個多鐘頭后,圩場坪古老的戲臺上,懸掛著雪白通亮的煤氣燈。戲臺下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社員群眾在吸著煙斗、紙煙,或是“喇叭筒”。近些年來,山里人也習(xí)慣了聞風(fēng)而動,不分白日黑夜,召之即來,參加各種緊急、重要的群眾大會,舉行各種熱烈歡呼、衷心擁護某篇“兩報一刊”社論發(fā)表、某項“最新指示”下達的慶祝游行……

王秋赦支書在幾位大隊干部的隨同下,登上戲臺,在兩排長條凳上一一就座。這是大隊一級規(guī)格的主席臺。黎滿庚秘書則站在煤氣燈下,一個一個生產(chǎn)隊地喊著隊長們的名字,清點參加大會的隊別人數(shù)。直到路途最遠的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馬都進了場,黎秘書才宣布大會開始,由地、縣農(nóng)業(yè)參觀團成員、大隊黨支部王秋赦書記給貧下中農(nóng)、革命群眾傳經(jīng)授寶。

在一派熱烈的掌聲中,王秋赦氣度莊重地站到了臺前,矜持地朝大家招了招手,點了點頭。直等巴掌聲停歇下來后,他才以沙啞的聲音,開口說話:75“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聽了廣播通知,大家來開大會,你們都帶了紅寶書來沒有?”出語不凡,臺下立即響起了一片摸索口袋的窸窣聲。接著有很多人響亮地回答:“帶了!帶了!”“我們還是大語錄本!”“強烈要求大隊給每個社員發(fā)本袖珍本!”“好!現(xiàn)在,帶了紅寶書的,都請舉起來!”王秋赦目光掃視著整個會場。社員們紛紛把紅寶書舉過了頭頂。“好!這就是紅海洋!今后,我們要養(yǎng)成習(xí)慣,無論出工收工,大會小會,紅寶書都要隨身帶!這叫做身不離紅寶書,心不離紅太陽!唱歌要唱語錄歌,讀書要讀紅寶書!”王支書的幾句開場白,一下子使得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呈現(xiàn)出一種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

“這次,我光榮地參加了地、縣農(nóng)業(yè)參觀團,到北方取經(jīng),上下幾千里,來回個多月。人家是全國的紅旗,農(nóng)業(yè)的樣板。五湖四海、國內(nèi)國外都去學(xué)習(xí)。人家的寶貴經(jīng)驗一套又一套,千條又萬條。比方記政治工分,辦政治夜校。比方貧下中農(nóng)管學(xué)校、管供銷、管衛(wèi)生、管文化、管體育,取消自留地,取消集市貿(mào)易等等。千條萬條,突出政治

第一條!階級斗爭是根本,‘老三篇’天天讀是關(guān)鍵,忠于領(lǐng)袖是標(biāo)準(zhǔn)。這些經(jīng)驗里頭,最最重要的一項,是六個字:‘三忠于’,‘四無限’。什么叫做‘三忠于’、‘四無限’?我們芙蓉鎮(zhèn)是個大山里的深溝溝,大家都沒有聽過,更沒有見過。我這回取了經(jīng)回來,可以講給大家聽,做給大家看,大家都要學(xué)。學(xué)會了都要照著做,要搞‘早請示’、‘晚匯報’。”社員們越聽越新鮮,也越聽越覺得神奇。王秋赦講到這里,停了一停。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戲臺的正墻上空無一物,便十分氣憤地責(zé)問黎滿庚:“怎么搞的?臺上為什么不掛光輝形象?快去取一幅光輝形象來!小學(xué)校里就有,越快越好!當(dāng)秘書的人,這種大事都不預(yù)先準(zhǔn)備好!”黎滿庚曉得事關(guān)重大,立即縱身跳下戲臺,奔往小學(xué)校去了。王秋赦則繼續(xù)沙啞著嗓音,詳詳細細地給大家講解著“三忠于”、“四無限”的內(nèi)容,講解著“早請示”、“晚匯報”的儀式程序。

不一會兒,黎滿庚就一頭汗、一身灰、氣喘吁吁地雙手舉著一幅光輝形象回來了。因為現(xiàn)場等著急用,又臨時找不到漿糊、圖釘,王秋赦就命黎滿庚雙手舉著光輝形象,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地在戲臺中央站定。

“現(xiàn)在,請同志們都手捧紅寶書,面向紅太陽,統(tǒng)統(tǒng)站起來!”王秋赦大聲宣布。整個會場的人立即依他所言,站了起來。

王秋赦接著做開了示范的姿態(tài)、動作,但見他立正站好,挺胸抬頭,雙目平視,看著遠方,左手下垂,右手則手臂半屈,握著紅寶書緊貼在胸口上,然后側(cè)身四十五度,斜對著光輝形象,嘴里朗誦道:76“首先,敬祝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偉大導(dǎo)師、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當(dāng)王秋赦朗誦到“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時,他手里的紅寶書便舉平頭頂,打著節(jié)拍似的來回晃動,來回晃動。……

王秋赦在向群眾傳授了這套崇拜儀式之后,真是豪情澎湃,激動萬分,喉嚨嘶啞,熱淚盈眶。他覺得自己無比高大,無比自豪,無比有力量。他就像個千年修煉、一朝得道的圣徒,沉湎在自己的無與倫比的幸福、喜悅里。這時刻,你就是叫他過刀山,下火海,拋頭顱,灑熱血,他都會在所不辭……

接著他還發(fā)表了熱情的講演,號召貧下中農(nóng)、革命群眾、干部立即行動起來,家家戶戶做忠字牌,設(shè)寶書臺。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搞“早請示”“晚匯報”,為把芙蓉鎮(zhèn)大隊辦成紅彤彤、亮堂堂的革命化大學(xué)校而努力……

這回可是苦了黎滿庚,他舉著光輝形象,手痛了,腿酸了,可一動都不敢動:忠不忠,看行動。

芙蓉鎮(zhèn)大隊支書王秋赦從北方取回的這本真經(jīng),不幾天就由公社革籌小組匯報給了縣革籌領(lǐng)導(dǎo)小組。縣革籌負(fù)責(zé)人政治嗅覺十分靈敏,懂得這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涌現(xiàn)出來的最新事物,誰要置之不理誰該倒大霉、受大罪。于是立即由縣革籌做出決定,把王秋赦提拔為全縣活學(xué)活用標(biāo)兵,首先請到縣革籌機關(guān)來講用、傳授“早請示”“晚匯報”儀式。接著又派出吉普專車一輛,配上三用機,到全縣各條戰(zhàn)線和各區(qū)、社去講用,去傳經(jīng)授寶。王秋赦一躍而成為全縣婦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人物……

但這時,他頭腦膨脹,忘乎所以,加上文化水平、政治閱歷有限,估錯了形勢,他競在各地講用時,鸚鵡學(xué)舌地聲討走資派,連湯帶水地批判開了業(yè)已靠邊站了的原縣委書記楊民高和原公社書記李國香……

這一著棋,在吊腳樓主后來的政治生涯中造成了惡果。此是后話。

寫到這里,筆者要申明一句:中國大地上出現(xiàn)的這場現(xiàn)代迷信的洪水,是歷史的產(chǎn)物,幾千年封建愚昧的變態(tài)、變種。不能簡單地歸責(zé)于某一位革命領(lǐng)袖。不要超越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去大興魏晉之風(fēng),高談闊論。需要的是深入細致的、冷靜客觀的研究,找出病根,以圖根治。至于現(xiàn)代迷信的各種形式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何州何府,倒不一定去做煩瑣考證。芙蓉鎮(zhèn)大隊吊腳樓主王秋赦表演出來的一鱗半爪,權(quán)且留作質(zhì)疑。

三醉眼看世情“北方大兵”谷燕山,如今成了芙蓉鎮(zhèn)有名的“醉漢”。皆因那一年,為了查實他盜賣一萬斤國庫糧食的犯罪動機,也是為了證實他和新富農(nóng)分子胡玉音是否長期私通鬼混,工作組經(jīng)請示有關(guān)部門同意,在縣人民醫(yī)院對他進行了一次體格檢查。這無異于受了一次刑罰。多少年來,老谷渴想成家立室,品嘗天倫樂趣,都沒有付出這個代價。這回是身不由己,劫數(shù)難逃。在一間雪白的77屋子里,一間好像滿世界的陽光都聚集在一起的、亮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屋子里,命令他赤身裸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著一大群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人們(后來他聽說還有衛(wèi)校實習(xí)的男女學(xué)生),挨著個兒來低著頭看看,摸摸,捏捏,然后交換著眼色(各種各樣的眼色啊)……

他就像一匹被閹掉了的公馬似的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渾身起著雞皮疙瘩,冒著冷汗,打著冷顫。

他像失去了知覺似的閉上眼睛,腦子里是一片冷寂的空白……

平津戰(zhàn)役時在天津附近,他被傅作義的部下射中了~,大腿上流著血,棉褲都浸透了,他以為自己要死了,要與這行將勝利、解放的土地告別了,他腦殼里也是一片冷寂的空白……

和這次一樣。那一次他被戰(zhàn)友救活了,沒有死。

在一個老大娘家養(yǎng)了四十幾天傷,就又重返了部隊。這一次當(dāng)然也不會死……

這次又是被誰的子彈射中的?誰的子彈?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戰(zhàn)場?反修防修,滅資興無,黨不變修,國不變色,千百萬人頭不落地。所以人人都要過關(guān),人人都要從靈魂到肉體,進行一次由上而下、由表及里的檢查。這樣的戰(zhàn)場,比過去拿槍打敵人要深廣、復(fù)雜,也玄妙得多啦……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護士朝他走來,叫他到外間去穿上衣服。門敞開著。他聽見那些白大褂們在做著科學(xué)結(jié)論:“此人已喪失男性功能”。有個稚嫩的聲音在輕聲問(大約是個奶氣未盡的衛(wèi)校實習(xí)生):“他是不是陰陽人?有時變成女的,有時變成男的?”白大褂們就像聽到了一句妙不可言的喜劇臺詞似的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得玻璃門窗都在沙沙作響。谷燕山真恨不得老天爺立即發(fā)生一次強級地震,把這些笑聲連同自己都一起毀滅。

工作組呈報縣委,鑒于谷燕山嚴(yán)重喪失階級立場,長期助長鄉(xiāng)鎮(zhèn)資本主義勢力,情節(jié)惡劣,影響極壞,建議開除他的黨籍、干籍,清洗回老家勞動。但縣委的一些老同志念及他是個南下干部,在這之前沒有犯過別的錯誤,這次雖然認(rèn)錯態(tài)度不好,檢討不深刻,但還是要給出路,才決定給予黨內(nèi)嚴(yán)重警告、降薪一級處分,以觀后效。

不久后,上級給芙蓉鎮(zhèn)糧站派來了一個新的“一把手”。谷燕山雖然未被宣布免職,但實際上還是沒有“下樓”。好在他本來就在樓上住著,早習(xí)慣了,也沒有自殺。

無官一身輕。

第二年就來了雨急風(fēng)狂、濁浪滔天的“文化大革命”。谷燕山百事不探,借酒澆愁,逍遙于運動之外。他經(jīng)常喝得半醉半醒,給鎮(zhèn)上的小娃娃們講故事,也盡是些“酒話”。什么青梅煮酒論英雄,關(guān)公杯酒斬華雄啦;花和尚醉打山門,拿吃剩的狗肉往小和尚嘴巴上涂啦;武松醉臥景陽岡,碰上了白額大蟲啦;吳用智取生辰綱是在酒里放了****啦;宋江喝醉了酒在潯陽樓題反詩啦,等等。古代的英雄傳奇,大都離不開一個酒字,所以他講也講不完,娃娃們聽也聽不厭,也沒有揭發(fā)他“販賣封、資、修的黑貨”。

這年冬天,谷燕山聽說大隊秘書黎滿庚的女人“五爪辣”烤出了一壇子點得燃火的苞谷燒酒,又養(yǎng)了一條十幾斤重的黑狗,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來到黎滿庚家,一手交出六十塊錢,要買下這壇子酒和這條黑狗,當(dāng)夜就在黎家來個開懷痛飲,盡醉方休。而且由他做東,請黎滿庚作陪。

黎滿庚近些年來也是倒霉,在吊腳樓主王秋赦手下當(dāng)一名秘書,跑腳辦事,聽話受氣。、于是兩人立即動手,用一個1日麻袋把黑狗裝了,抬到芙蓉河邊的淺水灘里,按入水中,將黑狗活活淹78死。然后提回屋來,將生石灰撒在黑狗身上揉搓煺毛,不一會兒,黑狗就變成一條白白胖胖的肉狗了。立即架鍋生火,把狗肉剁成三指大一塊,先用茶油煎炒,再配上五香燉爛……

雪天打狗,歷來為五嶺山區(qū)人家一件美事,大人小孩無不雀躍鼓舞。正好這晚上黎滿庚女人“五爪辣”又帶著四個妹兒回娘家去了,任憑兩條漢子胡喝一氣,無人勸阻。谷燕山和黎滿庚面對面地緊吃慢喝,來了豪興。一個說,大兵哥,今晚上一定把你老酒桶灌醉;一個說,小老表,今晚上非敲爛你的酒壇子不可。開始他們用酒碗,嫌不過癮,就換茶杯,又不過癮,干脆換成飯碗。

“干!娘的干!老子這大半輩子還從來沒有真醉過。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老谷舉著酒碗,和黎滿庚碰了碰碗,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了底。

“喝起,對,喝起!我黎滿庚這十多年,一步棋走錯,就步步走錯……

都是為了一個女人,最毒婦人心……

喝起!這壇子燒酒算老子請客!”黎滿庚喝干了酒,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暾。

“女人?女人也分幾姓幾等。應(yīng)該講,天底下最心好的是女人,最歹毒的也是女人……

你不要狗腿三斤,牛腿三斤,雞把子也是三斤!來,篩酒,篩酒!”谷燕山把空碗伸了過去。

其時,兩人都還只半醉半醒。黎滿庚覺得自己差點就亂說三千了,連忙收了口。谷燕山則望著他,心里暗自好笑,這小子空日講大話,搞浮夸。他明明已經(jīng)收過了六十塊錢,卻夸口“這壇子燒酒算老子請客”!龜兒子,如今是谷大爺請你的客,谷大爺才是你老子!他們一人一碗,相勸相敬,又互不相讓地喝了下去。漸漸地,兩人都覺得身子輕飄了起來,卻又渾身都是力氣,興致極高,信心極大;仿佛整個世界都被他們踩到了腳下,被他們占有了似的。

他們開始舉起筷子,夾起肥狗肉朝對方的嘴巴里塞:“老谷!我的大兵哥,這一塊,你他媽的就是人肉,都、都要給我他媽的吃、吃下去!”“滿庚!我的小老表!如今有的人,心腸比鐵硬,手腳比老虎爪子還狠!他們是吃得下人肉啊!……

可、可是上級,上級就看得起這號人,器重這號人……

人無良心,卵無骨頭……

這就叫革命?叫斗爭?”“革命革命,六親不認(rèn)!斗爭斗爭,橫下一條心……

”“哈哈哈,妙妙妙!干杯,干杯!”兩人越喝越對路,越喝越來勁。79“滿庚!你講講,李國香那婆娘,算不算個好貨?一個飲食店小經(jīng)理,搖身一變,變成了工作組組長,把我們一個好端端的芙蓉鎮(zhèn),搞得貓彈狗跳,人畜不寧!又搖、搖身一變,當(dāng)上了縣常委、公社書記……

真不懂她身上的哪塊肉,那樣子吃香……

搭幫紅衛(wèi)兵無法無天,在她頸脖上掛了破鞋,游街示眾……

”谷燕山酒力攻心,怒氣沖天,站起身子晃了幾晃,一邊叫罵,一邊拳頭重重地擂著桌子。桌子上的杯盤碗筷都震得跳起碎步舞來。

黎滿庚把嘴里的狗骨頭呸的一聲朝地下一吐,哈哈哈大笑起來:“那女人……

不會跳‘黑鬼舞’,卻會學(xué)狗爬……

哈哈哈,她樣子倒不難看,就是手頭辣,想得到,講得出,也做得出……

當(dāng)初,我當(dāng)區(qū)政府的民政干事,他舅佬當(dāng)區(qū)委書記硬要保媒,要把這騷貨做把我……

我那時真傻……

要不,她今、今天,不就、不就困在我底下!我今、今天,最低限度也混、混到個公社一級……

”“你、你堂堂一個漢子不要泄氣,騷娘兒們爬到男人頭上拉屎撒尿,歷朝歷代都不多,你們大隊秦癲子就和我講、講過,漢朝有個呂雉,唐朝有個武則天,清朝有個西太后……

老弟,講、講句真心話,秦癲子這****分子,不像別的五類分子那樣可厭、可惡……

”“老谷,你一個老革命,南下干部,還和我講這號話?你大兵哥真是大會小會,左批右批,都沒有怕過場合……

為了秦癲子,我可沒少檢討啊!悔過書,指頭大一個的字,寫了一回又一回,不深刻。工作組就差點沒喊我跪瓦碴、磚頭……

我他媽的今后管他媽的,也只好心狠點,手辣點,管他媽的五類分子變豬變狗,是死是活……

要緊的是我自己,我的‘五爪辣’、女娃們不要死,要活……

?“滿庚,人還是要講點良心。芙蓉鎮(zhèn)上,如、如今只有一個年輕寡婆最造孽,你都會看不出來么?你的眼睛都叫你‘五爪辣’的褲襠,給兜起來了么?”酒醉心清。酒醉心迷。谷燕山眼睛紅紅的,不知是叫苞谷燒酒灌的,還是叫淚水辣的。

聽老谷提到胡玉音,黎滿庚眼睛發(fā)呆,表情冷漠,好一會兒沒有吭聲……

“干妹子!不不,如今她是富農(nóng)婆,我早和她劃清了界限……

苦命的女人……

我傻!我好傻!哈哈哈……

”黎滿庚忽然大笑了起來,笑了幾聲,忽又雙手巴掌把臉孔一抹,臉上的笑容就抹掉了,變成了一副呆傻、麻木的表情。“我傻,我傻……

那時我年輕,太年輕,把世上的事情看得過于認(rèn)真……

沒有和她成親,黨里頭不準(zhǔn),其實……

只要……

”“其實什么?你講話口里不要含根狗骨頭!”谷燕山睜圓眼睛盯著他,有點咄咄逼人。80“其實,其實,我和你大兵哥講句真心話,我一想起她,心里就疼……

”“你還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

你、你為了保自己過關(guān),心也夠狠、手也夠辣的啦!人家把你當(dāng)作親兄弟,一千五百塊錢交你保管,你卻上繳工作組,成了她轉(zhuǎn)移投機倒把的贓款,窩藏資本主義的罪證……

兄妹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老谷!老谷!我求求你……

你住口!”黎滿庚忽然捶著胸口,眼淚雙流,哭了起來,“你老哥的話,句句像刀子……

我也是沒辦法,沒有辦法哇!在敵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著牙齒,不怕死,不背叛……

可是在黨組織面前,在縣委工作組面前,你叫我怎么辦?怎么辦?我怕被開除黨籍呀!媽呀,我要跟著黨,做黨員……

”“哈哈哈!黎滿庚!我今天晚上,花六十塊錢,買了這壇酒、這條狗,還有就是你的這句話!”谷燕山聽前任大隊支書越哭越傷心,反倒樂了,笑了,大喊大叫:“看來,你的心還沒有全黑、全硬!芙蓉鎮(zhèn)上的人,也不是個個都心腸鐵硬!”“……

你老哥還是原先的那個‘北方大兵’,一鎮(zhèn)的人望,生了個蠻橫相,有一顆菩薩心……

”“你老弟總算還通人性!哈哈哈,還通人性……

”兩人哭的哭,笑的笑,一直胡鬧到五更雞叫。

他們都同時拿碗到壇子里去舀酒時,酒壇子已經(jīng)干了底。兩人酒碗一丟,這才東倒西歪地齊聲哈哈大笑了起來:“你他媽的酒壇子我留把明天再來打!”“你他媽的醉得和關(guān)公爺一樣了!帶上這腿生狗肉,明天晚上到你樓上再喝!”“滿庚!生狗肉留著,留著……

我、我還要趕回鎮(zhèn)上去,趕回糧站樓上去。我還沒有‘下樓’……

老子就在樓上住著,管它‘下樓’不‘下樓’!”雪,落著,靜靜地落著。仿佛大地太污濁不堪了,腌漬垃圾四處都堆著撒著,大雪才趕來把這一切都遮上、蓋上,藏污納垢……

一道昏黃的電筒光,照著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朝青石板街走去。

好在公路大橋已通,五更天氣不消喊人擺渡。

谷燕山回到鎮(zhèn)上,叫老北風(fēng)一吹,酒力朝頭上涌。他已經(jīng)醉得暈天倒地了。他站在街心,忽然叫罵開來:81“你聽著!婊子養(yǎng)的!潑婦!騷貨!你、你把鎮(zhèn)子搞成什么樣子了,搞成什么樣子了?街上連雞、鴨、狗都不見了!大人、娃兒都啞了口,不敢吱聲了!婊子養(yǎng)的!潑婦!騷貨!你有膽子就和老子站到街上來,老子和你拼了!……

”青石板街兩邊的居民們都被他鬧醒了,都曉得“北方大兵”在罵哪個。天寒地凍的,沒有人起來觀看,也沒有人起來勸阻。只有鎮(zhèn)供銷社的職工、家屬感到遺憾,李國香回縣革委開會去了,不曾昕得這一頓好罵。

在這個風(fēng)雪交加的黎明,谷燕山竟不能自制,時而在街頭,時而在街尾,時而回到街心,叫罵不已。后來,他大約是罵疲了,爛醉如泥地倒在供銷社門口的街沿上。他在雪地里嘔了一地的狗肉和酒。不知從哪里跑來兩條狗,在他身邊的雪地里舔吃著他嘔吐出來的食物,呱噠,呱噠……

他打著鼾,在睡夢里晃著手:“……

王支書,李主任,不要吵!呱噠,呱噠,你們只顧自己吃,自己喝,老、老子可是醉了,要睡了……

呱噠,呱噠,你們只管自己吃,自己喝,……

”谷燕山?jīng)]有凍死,甚至奇跡似的也沒有凍病。天還沒有大亮,青石板街兩邊的鋪門還沒有打開,他就被人送回糧站樓上的宿舍里去了。誰送的?不曉得。

四鳳和雞王秋赦在全縣各地巡回講用,傳授“早請示”、“晚匯報”的款式程序,大受歡迎。所到之處,無不是鞭炮鑼鼓接送。精神變物質(zhì),物質(zhì)變精神,日日都有酒宴,他生平?jīng)]有見過如此眾多的雞鴨魚肉。油光水滑,食精膩肥,他算真正品嘗到了活學(xué)活用、活雞活魚的甜頭。俗話講,“雞吃叫,魚吃跳”呢。傳經(jīng)授寶時,他也緊跟大批判運動,聲討、控訴全縣最大的當(dāng)權(quán)派楊民高及其本公社書記李國香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當(dāng)時李國香正在“靠邊站”,接受革命群眾的教育、批判。吊腳樓主的翻臉不認(rèn)人,使女書記恨得直咬牙巴骨,恨自己瞎了眼,懵了心,栽培了一個壞坯。“活該!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李國香自怨自艾,“是你把他當(dāng)根子,介紹他人黨,提拔他當(dāng)大隊支書,還打算進一步把他培養(yǎng)成國家干部,甚至對這個比自己年紀(jì)大不了幾歲的單身男人,有過親密的意念……

可是,一番苦心喂了狗!他不獨忘恩負(fù)義,還恩將仇報,過河拆橋,乘人之危到處去控訴舅舅和自己……

王秋赦,真是一條蛇,一條剛要進洞的秋蛇……

”當(dāng)時,在一些靠邊站、受審查的干部們中間,流傳著這樣一支歌謠:“背時的鳳凰走運的雞,鳳凰脫毛不如雞。有朝一日毛復(fù)起,鳳還是鳳來雞還是雞。”這支歌謠,李國香經(jīng)常念在口頭,默82在心頭,給了她信念和勇氣。大約只過了不到一年,李國香果然就應(yīng)驗了這首歌謠。縣革委會成立時,楊民高被結(jié)合為縣革委

第一副主任,她則當(dāng)上了女常委,并仍兼任公社革委主任。鳳凰身上的美麗羽毛又豐滿了,恢復(fù)了山中百鳥之王的身分。

王秋赦呢,對不起,腳桿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干凈,沒有能升格成為吃國家糧、拿國家錢、坐國家車子的專職講用人員。跑紅了一兩年,一花引來百花香,全縣社社隊隊、角角落落都普及了“早請示”、“晚匯報”的“三忠于”活動,而且涌現(xiàn)了一批新的活學(xué)活用標(biāo)兵,人家念誦“誓詞”時普通話不雜本地腔,揮動紅寶書的姿態(tài)比他優(yōu)美,還會做語錄操,跳忠字舞。相比之下,他這在全縣最早傳授崇拜儀式的標(biāo)兵,就自慚形穢,完成了歷史使命。因而在一般革命群眾、干部眼里,他也不似先時那樣稀有、寶貴了。不久,上級號召“三結(jié)合”領(lǐng)導(dǎo)班子里的群眾代表要實行“三不脫離”,回原單位抓革命、促生產(chǎn)。他也就回到了芙蓉鎮(zhèn),擔(dān)任本鎮(zhèn)大隊革委主任一職。

這一來他就又成了李國香同志的下級。鳳還是鳳來雞還是雞。

人是怕吃后悔藥的。這是生活的苦果。一年前李國香曾經(jīng)為栽培了吊腳樓主而悔恨,一年后吊腳樓主因在一些公開場合揭批過李國香而痛悔。這都怨得了誰啊,大運動風(fēng)風(fēng)雨雨,反反復(fù)復(fù),使得臣民百姓緊跟形勢翻政治燒餅……

有時王秋赦真恨不得要咬掉自己的舌頭!多少次自己掌自己的嘴:“蠢東西!混蛋!小人得志!狗肉上不得大臺盤!是誰把你當(dāng)根子,是誰把你送進了黨,是誰放你到北方去取經(jīng)參觀?人家養(yǎng)條狗還會搖尾巴,你卻咬主人,咬恩人……

”王秋赦苦思苦想,漸漸地明白了過來,今后若想在政治上進步,生活上提高,還是要接近李國香,依靠楊民高。

就像是寶塔,一級壓一級,一級管一級。他不是木腦殼,雖是吃后悔藥可悲,但總比那些花崗巖腦殼至死不悔改的好得多。

且說李國香主任在芙蓉鎮(zhèn)供銷社門市部樓上,有一個安靜的住處。一進兩間,外間辦公、會客,一張辦公桌,一張?zhí)倏恳危瑤讖埞桥诺省ι蠏熘I(lǐng)袖像,貼著紅底金字語錄,“老三篇”全文。

還有寶書柜,忠字臺,一架電話機。整個房間以紅色為主,顯示出主人的身分和氣度。至于里間臥室,不便描述。我們不是天真好奇的紅衛(wèi)兵,連一個三十幾歲單身女人的隱私也去搜查,于心何忍。這房間一到下午六點后,樓下的門市部一關(guān)門,供銷社職工回了后院家屬宿舍,就僻靜得鬼都打死人。

王秋赦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到這“主任住所”來匯報、請示正作,而且總要先在門口停一下,抹抹頭發(fā),清清喉嗓,戰(zhàn)戰(zhàn)兢兢。李國香卻一直不愿私下接待他,所以他一直沒有能進得門。他也沒有氣餒,相信只要自己心誠,總有一天會感動女主任。是座碉堡也會攻破么。

“李主任,李書記……

”這天,他又輕輕敲了敲門板。“誰呀?”李國香不知在里頭和誰笑嘻嘻的。“我、我……

王秋赦……

”他喉嚨有些發(fā)干,聲音有些打結(jié)。“什么事呀?”李國香和悅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得又冷又硬。“我有點子事……

”“有事以后再講。我這里正研究材料,不得空!”83王秋赦霉氣地回到吊腳樓,真是茶飯無心。好在他大小仍是個大隊的“一把手”,來找他請示匯報工作的隊干部,來向他反映各種情況的社員,還是一天到晚都有;上傳下達的“最新指示”、“重要文件”也多,所以他的日子頗不寂寞。過了幾天的一個下午,他著意地修整打扮一番,他先去鎮(zhèn)理發(fā)店理了發(fā),刮了胡子修了面。在白襯衣外頭罩了件“滌卡”,褲子也是剛洗過頭水的,鞋子則是那雙四季不換的工農(nóng)牌豬皮鞋。一直挨到鎮(zhèn)上人家都吃晚飯了,窗口上閃出了燈光,他才朝供銷社樓上走去。這回他下了決心,不跟李主任碰上頭,把當(dāng)講的話都講講,他就不回吊腳樓了。

鬼曉得為什么,當(dāng)他從供銷社高圍墻的側(cè)門進去時,心口怦怦跳,就像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躡手躡腳。幸好,他沒有碰上任何人。他在“主任住所”門口站了站,才抬手敲了敲門:“李主任,李書記……

”“誰呀?請進來!”屋里的聲音十分和悅。

王秋赦推門進屋。李國香正坐在圓桌旁享用著一只清燜雞。

“你?什么事?你最近來過好幾次吧,是不是?有話就講吧。今下午客人多,像從旱災(zāi)區(qū)來的,把三壺開水都喝干了。”李國香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清燜雞上去了。可是這一眼,給王秋赦的印象很深,覺得女主任是居高臨下望了望他,眼神里充滿了冷笑、譏諷,而又不失她作為一位領(lǐng)導(dǎo)者對待下級那種滿不在乎的落落氣度。

“李主任,我、我想向領(lǐng)導(dǎo)上做個思想?yún)R報,檢討……

”關(guān)鍵時刻,王秋赦的舌頭有點不爭氣,打結(jié)巴。

“思想?yún)R報?檢討?你一個全縣有名的標(biāo)兵,到處講用,表現(xiàn)很好嘛!”李國香略顯驚訝地又看了王秋赦一眼,積怨立即像一股胡椒水襲上了心頭,忍不住挖苦說,“王支書,你也不要太客氣,太抬舉我了。俗話講,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只怕我這當(dāng)公社干部的,想巴結(jié)你們還巴結(jié)不上哪!我頭上這頂小小的烏紗帽,還拿在你這些人手里,隨時喊摘就摘哪!”“李主任,李書記……

你就是不笑我,罵我,我都沒臉見人……

特別是沒臉來見你……

我是個混蛋,得意了幾天,就忘記了恩人……

”王秋赦的腦殼垂下來,像一穗熟透了的谷子。他自己躬著身子找了張骨排凳坐下,雙膝并攏,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規(guī)規(guī)正正。

“那你怎么還來見我?這樣不自愛、自重?”李國香這時仿佛產(chǎn)生了~點好奇心,邊斜著臉子咬雞腿,邊饒有興味地問。作為領(lǐng)導(dǎo)人,她習(xí)慣于人家在她面前低三下四。84“我、我……

文化低,水平淺,看不清大好形勢……

只曉得跟著喊口號,是只丑八哥,學(xué)舌都學(xué)不像……

”王秋赦不知深淺地試試探探,留神觀看著女主任臉上的表情。

“你有話就講吧。我一貫主張言者無罪,半吞半吐倒霉。”李國香又看了他一眼。女主任忽然發(fā)覺王秋赦今晚上的長相、衣著都頗不刺目,不那么叫人討嫌。

“我向你當(dāng)主任的認(rèn)罪,我是個壞坯!忘恩負(fù)義的壞坯!我對不起你主任,對不起縣里楊書記……

是你和楊書記拉扯著我,才入黨,當(dāng)支書,像個人……

可我,可我,也跟入學(xué)舌,在講用會上牙黃口臭批過楊書記和你,我是跟形勢……

如今我天天都吃后悔藥……

我真恨不得自己捆了自己,來聽?wèi){你領(lǐng)導(dǎo)處置……

”王秋赦就像一眼缺了口子的池塘,清水濁水嘩嘩流。提起舊事,辛酸的熱淚撲撲掉,落在樓板上滴答響。“……

我虧了你主任的苦心栽培……

我對不起上級。我這一跤子跌得太重……

我如今只想著向你和楊書記悔過,請罪……

我真該在你面前掌自己一千回嘴……

”李國香聽著聽著,先是蹙了一會兒眉頭,接著悶下臉來。王秋赦的哭泣痛悔,仿佛觸動了她心靈深處的某根孤獨、寂寞的神經(jīng),喚醒了幾絲絲溫?zé)岬娜崆椤?/SPAN>

她的臉色有些沮喪,用帕子抹了抹雙手上的油膩,身子跌坐在藤圍椅里,一副軟塌無力的樣子。她神思有些恍惚……

但只恍惚了幾秒鐘,就又坐直了身子,揚了揚眉頭,仍以冷漠、鄙夷的目光盯住了王秋赦:“都過去了!過去就過去了。是你記性好,有些什么事,我都記不得了……

我才不在乎呢。人家罵幾聲,批幾句,對我是教育、幫助。你倒是這么一提再提,又是認(rèn)錯啦,又是檢討啦,我可沒要你這樣做……

你吃不吃什么后悔藥,我也不感興趣……

”“李主任,我是誠心誠意的……

我曉得,你最是心軟,肯饒人……

”王秋赦留神到女主任仍然打著官腔,拒他于千里之外,心里撲通撲通,捏了兩手冷汗,感到一種痛苦的失望。但他不能到此為止,知難而退。一定要講出點有吸引力的東西來,使女主任意識到自己也還有點使用的價值……

這時刻他倒是頭腦十分冷靜。他想起前些時聽人講過,大隊秘書黎滿庚和“四清”下臺干部谷燕山深更半夜打狗肉平伙,兩人喝得爛醉,講了不少反動話,“北方大兵”還在雪地里罵了大街……

對了,就先呈上這個“情況”。反正這年月,你不告人家,人家還告你呢。

“李主任,我想趁便向你反映點本鎮(zhèn)的新動向……

”“新動向?什么新動向?”果然,李國香一聽,就側(cè)過身子轉(zhuǎn)過臉,眼睛都閃閃發(fā)亮。

“秦書田這些五類分子,最近大不老實啊。”話宜曲不宜直,王秋赦有意繞了個彎子匯報說,“大隊勒令他們每天早請罪,晚悔過,他們竟比貧下中農(nóng)還到得遲!如今全大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參85加做忠字操、跳忠字舞了。就是一些老倌子、老太婆頑固,不肯做操、跳舞。他們寧肯對著光輝形象打拱作揖……

”“你不要東拉西扯。五類分子是些死老虎、死蛇。問題在一些活老虎、活蛇。”李國香瞇縫起眼睛,凝視著王秋赦。這冰冷的目光使得王秋赦心里打著哆嗦,直發(fā)冷。李國香忽然來了興趣,決定放出一點誘餌,逗引一下這條“秋蛇”:“作為一個革命干部,眼睛不能光盯著定了性、戴了帽的,更重要的是要盯住那些沒有定性、戴帽,混在群眾里頭的……

鎮(zhèn)上原先的幾個人物,谷燕山他們都有些什么新活動,嗯?”王秋赦不由地心里一緊,要是女主任已經(jīng)掌握了谷燕山、黎滿庚打狗肉平伙的材料,自己再匯報,豈不是一個屁錢都不值?他咬了咬牙,還是硬著頭皮把自己了解的“北方大兵”和前任支書那晚上的有關(guān)言論,添油加醋地披露了出來。還提出黎滿庚繼續(xù)擔(dān)任大隊秘書不合適。

“王支書!你和我坐到這圓桌邊上來,陪我也喝杯酒!”出乎王秋赦的意外,李國香對他呈告的情報大感興趣,立時就對他客氣了許多,并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兩只玻璃杯,一碟油炸花生米。“莫以為只你們男人才有海量,來來,我們比一比,看看誰的臉塊先變色!”對于這個“突變”,王秋赦真有點眼花繚亂,受寵若驚。他立即從李國香手里接過了酒瓶,嗶剝嗶剝地篩滿兩只玻璃杯,才側(cè)著身子在圓桌邊坐下,恭敬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女主任。

“來!我們干了這一杯!”李國香十分懂行地把杯子端得高過眉頭,從杯底看了王秋赦一眼。吊腳樓主也舉起杯,從杯底回了女主任一眼。接著兩只玻璃杯一碰,各自痛快地干了。

“給你這只雞腿。你牙齒好,把它咬干凈!”為了表示信賴和親熱,李國香把一只自己咬了一半的雞腿夾給王秋赦。王秋赦欠欠身子,雙手接了過來。

“隊上、鎮(zhèn)上還有些什么動靜、苗頭?”女主任邊滿意地欣賞王秋赦有滋有味地咬著那雞骨頭的饞相,邊問。

“鎮(zhèn)上是廟小妖風(fēng)大啊。特別是近幾年來搞大民主,就鯉魚、鳙魚、跳蝦都浮了頭……

你主任沒聽講,抓‘小鄧拓’那年被開除回家的稅務(wù)所長,如今正在省里、地區(qū)告狀,要求給他平反。”王秋赦放低了聲音,眼睛不由得瞟了瞟房門。

“這是一。官僚地主出身、‘四清’下臺的原稅務(wù)所長鬧翻案。”李國香臉色沉靜,扳開了手指頭。

“青石板街又成立了一個造反兵團,立山頭……

聽說供銷社主任暗里承的頭……

他們還想請谷燕山出馬當(dāng)顧問,但谷燕山醉醉糊糊的,不感興趣。”86“這是二。新情況,造反兵團,主謀是供銷社主任,谷燕山醉生夢死,倒是不感興趣。”李國香已經(jīng)拿出那個貼身的筆記本,記起來了。

“糧站打米廠的小伙計……

”“怎么?”“偷了信用社會計的老婆!”“呸呸!放你娘的屁!誰要你匯報這個!”李國香身子朝后一躲,竟也緋紅了臉,頭發(fā)也有些散亂。

“不不,是信用社會計的老婆無意中對米廠的小伙計講,她老公準(zhǔn)備到縣里去告你主任的黑狀……

”“啊啊,這是三。新情況,新情況。”李國香不動聲色,“你看看,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不走群眾路線,不多幾根眼線、耳線,就難以應(yīng)付局面……

你還掌握了一些什么動向,都講出來,領(lǐng)導(dǎo)上好統(tǒng)籌解決。”“暫時就是這些。”王秋赦這時舌頭不打結(jié)了,喝酒夾菜的舉止,也不再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奴顏婢膝了。仿佛已經(jīng)在女主任面前占了一席之地。

“王秋赦!”女主任忽然面含春威,眉橫冷黛,厲聲喝道。

“李主任……

”王秋赦渾身一震,腿肚子發(fā)抖,站了起來,“我、我……

”一時,他在女主任面前又顯得畏首畏尾。

“坐下,坐下。你不錯,你不錯……

”李國香離開藤椅,在王秋赦身邊踱來踱去,仿佛在考慮著重要決策,“我要一個一個來收拾……

你們大隊的基干民兵多少槍?”“一個武裝排。”王秋赦摸不著頭腦,又感到事關(guān)重大。

“這個排是不是你控制著?”李國香又問。

“還消講?我是大隊支書!”王秋赦胸口一拍。87“好!不能讓壞人奪了去。今后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zhǔn)動!”“我拿我的腦殼作保,我只對你主任負(fù)責(zé),聽你主任指揮!”“坐下,坐下。我們還沒有必要這樣緊張嘛。”李國香的雙手按在王秋赦肩膀上。王秋赦順從地坐下。他一時有點心轅意馬,感覺到了女主任的雙手十分的溫軟細滑。“權(quán)在我們手里,我們就要用文斗。只有手里無權(quán)的人,才想著要武斗。我這意思,你懂嗎?動刀動槍,是萬不得已的下策……

還有個黎滿庚,我們要把他拉住,穩(wěn)住他,還是要他在你手下當(dāng)大隊秘書。今天革命的一個核心任務(wù),就是要防止谷燕山他們復(fù)辟,重新在鎮(zhèn)上掌權(quán),搞階級調(diào)和,推行唯生產(chǎn)力論、人性論、人情味那一套……

我這意思,你懂嗎?”王秋赦對女主任的見地、膽識,真要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腦殼點動得像啄木鳥。

李國香回到圓桌對面的藤圍椅上坐下。她雙手扶著藤圍椅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吊腳樓主,仿佛有了幾分醉意:“我們實話實說,王支書,對你的悔改、交心,我很滿意。我們既往不咎吧。

俗話講,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我不是好漢,但我手下需要幾個得力的人。我還要考驗考驗?zāi)恪?/SPAN>

我不是跟你許愿,只要你經(jīng)得起考驗,我可以在適當(dāng)時候,對縣革委楊主任他們提出,看看能不能讓你當(dāng)個脫產(chǎn)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

”真是一聲春雷!王秋赦心都顫抖了起來。媽呀,再不能錯過這個機遇,錯過這個決定他后半生命運的天賜良緣了。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他不由得站起身子,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女主任的身前:“李主任,李主任!我、我今后就是你死心塌地的……

哪怕人家講我是一條……

我就是你忠實的……

”李國香起初吃了一驚,接著是一臉既感動又得意的笑容,聲音里難免帶著點陶醉的嬌滴:“起來,起來!沒的惡心。你一個干部,骨頭哪能這么不硬,叫人家看了……

”王秋赦沒有起來,只是仰起了臉塊。他的臉塊叫淚水染得像只花貓一樣。女主任心里一熱,忍不住俯下身子,撫了撫他的頭發(fā):“起來,啊,起來。一個大男人……

新理了發(fā)?一股香胰子氣。你的臉塊好熱……

我要休息了。

今晚上有點醉了。日子還長著呢,你請回……

”王秋赦站起身子,睜著癡迷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著女主任,像在盼著某種暗示或某項指令。88五掃街人秘聞秦書田和胡玉音兩個五類分子,每天清早罰掃青石板街,已經(jīng)有兩三個年頭了。兩人都起得很早。

他們一般都是從街心朝兩頭掃,一人掃一半。也有時從兩頭朝街心掃,到街心會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寬,又總共才三百來米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閏年三百六十六天,當(dāng)鎮(zhèn)上的人們還在做著夢、睡著寶貴的“天光覺”時,他們已經(jīng)揮動竹枝掃把,在默默地掃著、默默地掃著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們的竹枝掃帚下,一個接一個地被掃走了,又被掃來了。

秦書田掃街還講究一點姿態(tài)步伐,大約跟他當(dāng)年當(dāng)過歌舞劇團的編導(dǎo)有關(guān)系。他將掃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桿挺得筆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著掃帚就和舞蹈演員在臺上握著片船槳一樣,一擺一擺地?fù)]灑自如;兩腳則是腳尖落地,一前一后地移動著,也像在舞臺上合著音樂節(jié)拍滑行一般。由于動作輕捷協(xié)調(diào),他總是掃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幫著胡玉音掃上一長截。胡玉音則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著秦癲子揮動掃帚的姿態(tài)感到羨慕。這本是一件女人要強過男人的活路。

說起秦癲子這些年來的表演,也是夠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運動時,他是本鎮(zhèn)大隊五類分子里被斗得最狠的一個。之后,改組后的大隊黨支部征得工作組的同意,繼續(xù)由他擔(dān)任五類分子的小頭目。這叫以毒攻毒。只是在他的“****”一詞前邊還加上“鐵帽”二字,意思是形容這頂帽子是不朽的,注定要戴進棺材里去。千萬年以后發(fā)掘出來做文物,讓歷史學(xué)家去考證,研究撰寫二十世紀(jì)中下葉中國鄉(xiāng)村階級斗爭的學(xué)術(shù)論文。好在秦癲子沒有成過家,沒有后人。

要不,他的這筆政治遺產(chǎn)還要世代相傳呢。就是秦癲子自己也懂得:運動就要有對象,斗爭就要有敵人。每村每鎮(zhèn),不保留幾只死老虎、活靶子,今后一次次的群眾運動,階級斗爭,怎么來發(fā)動,拿誰來開刀?每次上級發(fā)號召抓階級斗爭,基層干部們就開上幾次大會,把五類分子往臺上一揪,又揭又批又斗,然后向上級匯報,運動中批斗了多少個(次)階級敵人,配合吃憶苦餐,憶苦思甜,教育了群眾,提高了覺悟等等。有些五類分子死光了的生產(chǎn)隊,就讓他們的子女接位,繼續(xù)他們的反動老子沒有完成的職責(zé)。要不,你叫基層干部、貧下中農(nóng)怎么來理解整個社會主義歷史時期,始終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不理解,又怎么來抓這一頭等重大的歷史使命?在廣大的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們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談不到什么“走資派”、“資產(chǎn)階級代理人”。

基層干部、社員群眾只能從五類分子及其子女身上,來看待、認(rèn)識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歷史延續(xù)性,來年年唱、月月講、天天念。要不然,這關(guān)系到“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百年大計、萬年大計,又怎么講?誰又講清楚過?老天爺!誠然,土地改革后在廣大鄉(xiāng)鎮(zhèn)進行的歷次運動中,也曾經(jīng)重新劃分過階級成分。可是生產(chǎn)資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制人剝削人的問題了,就以伸縮性極大的政治態(tài)度為依據(jù)。但仍然存在著遺產(chǎn)的繼承問題,即各個階級的子孫世襲上輩祖先的階級成分問題……

唉唉,子孫的問題就留給子孫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輩的問題都解決了,子孫們豈不會成為頭腦簡單、無所作為的白癡?危言聳聽,不可思議。我們還是言歸正傳,來看看鐵帽****秦癲子這些年來的各色表演吧。89一九六七年,正是紅色競賽、“左派”爭斗的鼎盛時期,不知從哪里刮來一股風(fēng),五類分子的家門口,都必須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眾之家相區(qū)別,便于群眾專政。就跟當(dāng)時某些大城市的紅五類子女佩紅袖章當(dāng)紅衛(wèi)兵,父母有一般歷史問題的子女佩黃袖章當(dāng)“紅外圍”,黑八類子女佩白符號當(dāng)“狗崽子”一樣。本鎮(zhèn)大隊共有二十二個五類分子,必須塑二十二尊狗像。

這是一項義務(wù)工,沒有工分補貼,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寫會畫的鐵帽****秦癲子頭上。秦癲子領(lǐng)下任務(wù)后,就從泥田里挖上了一擔(dān)擔(dān)粘泥巴,一戶五類分子家門口堆一擔(dān)。這簡直是一項藝術(shù)性勞動。每天都有許多入圍觀、評議、指點。他兢兢業(yè)業(yè),加班加點。不出一月,二十二戶五類分子家門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邊還標(biāo)出每個黑鬼的名號職稱,并多少具備一點那分子的外貌特征。這一時成了本鎮(zhèn)大隊的一大奇聞。大人小孩自動組織起鑒賞、評比。一致認(rèn)為,以秦癲子自己屋門口的狗像塑得最為生動,最像他本人形狀。

“癲子老表!‘你家伙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嘿嘿,不是自私自利……

最高指示講,生活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惟一源泉……

當(dāng)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噦,也就捏得最像啰。”但秦癲子的“藝術(shù)性勞動”有個重要的遺漏,竟忘了在老胡記客棧門口替年輕的富農(nóng)寡婦胡玉音塑一尊泥像。這一“陰謀”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被人發(fā)覺,立即對他組織了一次批斗,審問他為什么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么勾結(jié)。他后頸窩一拍,連忙低頭認(rèn)罪,原來他只是記下了本鎮(zhèn)大隊五類分子的老人數(shù),而忘記了“四清”中新劃的富農(nóng)。他嘴巴答應(yīng)以實際行動悔過,卻又拖了好些時日。不久上級就傳下精神來,對敵斗爭要講質(zhì)量和政策,對五類分子要從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于形式。因此,老胡記客棧門口才一直沒有出現(xiàn)泥像。胡玉音對秦書田自是十分感激。據(jù)說秦書田挨批斗那晚上,她躲在屋里哭腫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過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見到自己門口的泥像被小娃娃們扯起褲子尿尿,真會尋短見的。

雖說上級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義,但每次五類分子游街示眾,黑牌子還是要掛,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鎮(zhèn)地方小,又是省邊地界,遙遠偏僻。聽講人家北京地方開斗爭大會,還給批斗對象掛黑牌,插高標(biāo),五花大綁呢。有些批斗對象還是大干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么地方,芙蓉鎮(zhèn)又是什么地方,算老幾?半邊屋壁那么大的地圖上,都找不到火柴頭大的一粒黑點呢。不用說,本鎮(zhèn)大隊二十三個五類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癲子的高手。為了表現(xiàn)一下他大公無私的德行,他自己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點。他在每塊黑牌上都寫明每個五類分子的“職稱”,“職稱”下邊才是姓名,并一律用朱筆打上個“×”,表示罪該萬死,應(yīng)當(dāng)每游街示眾一次就槍斃一回。他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農(nóng)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沒打紅叉叉。好在人多眼雜眼也花,他的這一“陰謀”竟也一直沒有被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所發(fā)現(xiàn),蒙混過了關(guān)。擺小攤賣米豆腐出身的新富農(nóng)分子胡玉音,每回游街示眾時都眼含淚花,對他的這番苦心感恩不盡。同是運動落難人啊。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她還是感受到了一點兒春天般的溫暖。90鎮(zhèn)上的人們說,秦癲子十多年來被斗油了,斗滑了,是個老運動員。每逢民兵來喊他去開批斗會,他就和去出工一樣,臉不發(fā)白心不發(fā)顫,處之泰然。牽他去掛牌游街,他也是熟門熟路,而且總是走在全大隊五類分子的最前頭,儼然就是個持有委任狀的黑頭目。“秦書田!…‘有!”“鐵帽****!…‘在!”“秦癲子!”“到!”總是呼者聲色俱厲,答者響亮簡潔。“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時,全公社召開萬人大會進行動員。各大隊的五類分子也被帶到大會會場示眾,一串一串的就像圩場上賣的青蛙一般。示眾之后,他們被勒令停靠在會場四周的墻角上接受政策教育。可是后來大會散了,人都走光了,芙蓉鎮(zhèn)大隊的二十三名五類分子卻被丟棄在墻角,被押解他們來的民兵忘記了。嚴(yán)肅的階級斗爭場合出現(xiàn)了一點兒不嚴(yán)肅。可是當(dāng)初宣布大會紀(jì)律時有一條:沒有各大隊黨支書的命令,各地的五類分子一律不準(zhǔn)亂說亂動,否則以破壞大會論處。

這可怎么好?難道真要在這墻角呆到牛年馬月?后來還是秦癲子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叫同類們站成一行,喊開了口令:“立正!向左看齊!向前看!報數(shù),稍息!”緊接著,他煞有介事地來了個向后轉(zhuǎn),走出兩步,雙腳跟一碰,立正站定,向著空空如也的會場,右手巴掌齊眉行了個禮,聲音響亮地請示說:“報告李書記!王支書!芙蓉鎮(zhèn)大隊二十三名五類分子,今天前來萬人大會接受批判教育完畢,請準(zhǔn)許他們各自回到生產(chǎn)隊去管制勞動,悔過自新!”他請示完畢,稍候一刻,仿佛聆聽到了誰的什么指示、答復(fù)似的,才又說:“是!奉上級指示,老實服法,隊伍解散!”這樣,他算手續(xù)完備,把大家放回來了。

大清早,霧氣濛濛。芙蓉鎮(zhèn)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雞不啼,人和六畜都還在睡呢,秦書田就拖著竹枝掃帚去喊胡玉音。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見到的

第一個人。他們總要站在老胡記客棧門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回回都是你來喊門……

”“玉音,你比我小著十把歲,哪有不貪睡的。”“看樣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噦?”“我?唉,從前搞腦力勞動,就犯有失眠的毛病。”“晚上睡不著,你怎么過?”“我就哼唱《喜歌堂》里的歌……

”提起《喜歌堂》,他們就都住了口。《喜歌堂》,這給他們帶來苦難、不幸的發(fā)災(zāi)歌……

漸漸地,他們每天早晨的相聚,成了可憐的生活里的不可缺少的一課。偶爾某天早晨,誰要是沒有來掃街,心里就會慌得厲害,像缺了什么一大塊……

就會默默地一人把整條街掃完,然后再去打聽,探望。

直到

第二天早晨又碰到一起,互相看一眼,笑一笑,才心安理得。91這天早晨,有霧。他們從街心掃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掃去。真是萬籟俱寂,街道上只響著他們的竹枝掃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

秦書田掃到供銷社門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墻上歇了一歇,忽然聽得供銷社小巷圍墻那邊的側(cè)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忍不住側(cè)出半邊臉塊去看了看,但見一個身坯粗大的黑影,從側(cè)門閃了出來,還反手把門帶嚴(yán)。“小偷!”秦書田嚇了一跳。但是不對,那人兩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這樣的小偷?他心里好生奇怪,眼睜睜地看著那黑影順著墻根走遠了。他曉得供銷社的職工們都是住在后院宿舍里,樓上只有女主任李國香住著。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這是什么好事呢?他沒有吱聲,也不敢吱聲。這天中午,他還特意到供銷社門口去轉(zhuǎn)了轉(zhuǎn),也沒有聽見供銷社里的人講丟失了什么東西。

過了幾天。早晨沒有霧。秦書田和胡玉音又從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掃去。他掃到供銷社圍墻的拐角處,又身子靠在墻上歇了歇。這回,他不等圍墻的側(cè)門吱呀響,就從墻角側(cè)出半邊臉塊去盯著。不一會兒,側(cè)門吱呀一聲響,一個身坯粗大的黑影又從門里閃了出來,反手關(guān)了門,匆匆地順著小巷墻根走了。秦書田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驚,是他!天呀,天天鉆進這圍墻里去做什么?事關(guān)重大,秦書田不敢聲張。但他畢竟是“人還在,心不死”,就拖著掃帚跑到另一頭去,把胡玉音叫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對著年輕寡婦的耳朵,透出了這個“絕密”。講后又有些怕,一再叮囑:“千萬千萬不能告訴

第三個人。這號事,街坊鄰居都管不了,我們只能當(dāng)睜眼瞎。何況,我們又是這種身分……

~是他?”“是他。”“那一個呢?”“是她。”“他,她,他,鬼曉得你指的是哪個他,她。”胡玉音卻很開心似的,臉盤有點微微泛紅:“鬼!你對著人家耳朵講話,滿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得人家的臉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

一定刮干凈,天天都刮!”他們臉塊對著臉塊,眼睛對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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