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挨得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書田想出了一個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會齊了,把這鬼主意說了。胡玉音只笑了笑,說了聲“由便你”。他們頭一回犯例違禁,沒有先掃街,而是用鏟子從生產隊的牛欄門口刮來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銷社小巷圍墻側門的門口,開門
第一腳就會踩著的地方。然后,兩人躲到門市都拐彎的墻角,露出半邊臉子去盯守著。真討嫌,這早晨又有霧。他們的身子不覺地偎依在一起,都沒有留意。等了好一會兒,他們聽到了門市部樓上有腳步聲,下樓來了。秦書田個頭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幫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個方向看著。他們都很興奮,也很緊張,仿佛都感覺到了彼此心房跳動的聲音。胡玉音的半邊身子都探出了墻角,秦書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摟了回來,再也沒有松開,還越摟越緊,真壞!胡玉音狠狠地拍了兩下,才拍開。
小巷側門吱呀一聲開了,那黑影閃將出來,肯定是頭一腳就踩在那稀家伙上邊了,砰咚一聲響,就像倒木頭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腦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著哎喲,好一刻都沒見爬起來。“活該!活該!天殺的活該!”胡玉音競像個小女孩似的拍著雙手,格格地輕輕笑了起來。秦書田連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書田的手熱乎乎的,不覺的有一股暖流傳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兩個掃街人繼續躲在墻角觀看,見那人哼哼喲喲,爬了幾下都沒有爬起來,看來是跌著什么地方了。秦書田起初嚇了一跳,跟著心里一動,覺得這倒是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便又附在胡玉音92的耳朵上“如此這般”地說了說。不過他的腮幫已經刮得光光溜溜了,再沒有用胡子戳得人家的臉巴子生痛。胡玉音聽了他的話,就推開他的雙手,轉身到街口掃街去了。
秦書田輕手輕腳地走回街心,然后一步一步地掃來。忽然,他發現了什么似的,拖著個竹枝掃把,大步朝供銷社圍墻跑來,一迭連聲地問:“那是哪個?那是哪個?”他來到巷子圍墻下,故作吃驚地輕聲叫道:“王支書呀!怎么走路不小心跌倒在這里呀?快起來!快起來!”“你們兩個五類分子掃的好街!門口的牛糞滑倒人……
”王秋赦坐了一屁股的稀家伙,渾身臭不可聞。他恨恨地罵著,又不敢高聲。
“我請罪,我請罪。來來,王支書,我、我扶你老人家起來。”秦書田用手去托了托王秋赦那卡在陰溝里的一只腳。
“哎喲喂!痛死我了!這只腳扭歪筋了!”王秋赦痛得滿頭冷汗。
秦書田連忙放開腳,不怕臟和臭,雙手托住王秋赦的屁股,把他扶坐在門坎上。
“怎么搞?王支書,回家去?還是送你老人家去衛生院?”秦書田關切地問。
“家里去!家里去!這回你秦癲子表現好點,把我背回去。哎喲,日后有你的好處。哎喲……
”王秋赦疼痛難忍,又不敢大聲呼喊,怕驚動了街坊。
秦書田躬下身子,把王秋赦背起就走。他覺得吊腳樓主身體強壯得像頭公牛,都是這幾年活學活用油水厚了啊,難怪要夜夜打欄出來尋野食,吃露水草。
“王支書!你老人家今天起得太早,運氣不好,怕是碰到了倒路鬼啊!”“少講屁話!你走快點,叫人家看見了,五類分子背黨支書,影響不大好……
回頭,回頭你還要給我上山去尋兩服跌打損傷的草藥!”傷筋動骨一百天。吊腳樓主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個多月。幸虧有大隊合作醫療的赤腳醫生送醫上門,并照顧他的起居生活。李國香因工作忙,暫時抽不出時間來看望。她離開了鎮供銷社樓上的“蹲點辦”,回到縣革委坐班去了。
秦書田和胡玉音照舊每天天不亮起床,把青石板街打掃得千干凈凈。開初,他們兩人都很高興。
每天早晨拖著竹枝掃帚在老胡記客棧門口一碰面,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發熱,心發慌。通93過定計捉弄王秋赦,他們一天比一天地親近了。簡直有點誰也不愿意離開誰似的了。他們心里都壓抑著一種難以言狀的痛苦,一種磨人的情感啊……
有一天天落黑時,秦書田競給她送來了一件淺底隱花的確涼襯衫,玻璃紙袋裝著,一根紅絲帶扎著……
天啊,她都嚇慌了。從沒見過這種料子的衣服。自己成了這號人還配穿嗎?穿得出嗎?秦書田走后,她把襯衫從玻璃紙袋里取出來,料子細滑得就和綢子一樣。她沒舍得穿。她把衣服緊緊地摟在胸口,捂在被窩里哭了整整一夜。
她像捧著一顆熱烈的心,她有了一種犯罪的感覺。她決定
第二天乘人不備時去上一次墳,去桂桂的墳頭上燒點紙,把心事和桂桂講講,打打商量。桂桂生前總是依著她,順著她,嬌她,疼她。
桂桂的魂,也會保佑她,諒解寬恕她,她盼著桂桂晚上給她托個夢……
第二天大清早,秦書田來敲門,約她去掃街時,她三下兩下就把花的確涼襯衫穿上了,當里衣,貼心又貼肉。可是她連衣領子都塞了進去,叫人看不出。
他們默默地掃著青石板街……
本來都好好的,秦書田卻突然手里的掃把一丟,張開雙臂,膽大包天,緊緊摟住了她!“你瘋了?天呀,秦大哥,你瘋了?書田哥……
”胡玉音顫著聲音,眼里噙滿了淚花……
她抽泣著,讓秦書田摟抱愛撫了好一會兒,才把他推開了,推開了。她好狠心,但不能不推開呀。天,這算哪樣一回事呀?都當了反革命,淪為人下人,難道還能談戀愛,還可以有人的正常感情?不行,不行,不行……
她好恨,她好恨呀,恨自己心里還有一把火沒有熄滅!為什么還不熄滅?為什么不變成一個木頭人,一個石頭人?你這磨難人的鬼火!生活把什么都奪走了,剝去了,生活已經把她像個麻風病患者似的從正常入的圈子里開除出來了,入了另冊,卻單單剩下了這把鬼火。整整一早晨,她都一邊掃街一邊哭。
出了這件事后,連著好幾天早晨,他們都只顧各自默默地掃著街,誰都不理睬誰。他們心里都很痛苦。他們卻渴望著過上一個“人”的生活。秦書田倒是跟往常一樣,每天清早照例到老胡記客棧門口來默默地守候著,直到胡玉音起了床,開了門,他才默默地轉身離去……
時間,像一位生活的醫生,它能使心靈的傷口愈合,使絕望的痛楚消減,使某些不可抵御的感情沉寂、默然。盡管這種沉寂、默然是暫時的,表面的。大約過了半個來月,秦書田仿佛冷靜了下來。胡玉音就對他笑了,又叫開了“秦大哥”。而且那笑容里,那聲音里,比原先多出了一種濃情蜜意。從此,他們仿佛達成了一種默契,不再提那要把人引入火坑的罪惡。反倒彼此都覺得坦然、親近。生活又回到了舊的軌跡。他們就像這青石板街上的兩臺掃街機,不曉得自己為什么活著,為什么還能活著。但這種局面沒有維持多久。不久,胡玉音害了傷風,發著高燒,睡在床上說胡話。難為秦書田每天早起一人服兩人的勞役,揮著竹枝掃把從街頭掃到街尾。而后又發揮自己的一點可憐的醫藥知識,上山采來藥草,料理“同犯”吃喝。山鎮上的人們早就不大關心這兩個人物了,因此誰都沒有注意。胡玉音病得每天只能歪在床上就著秦書田的雙手吃喝湯藥。每天,胡玉音都要含著眼淚、顫著聲音喊幾聲“書田哥……
”貴人有貴命,賤人有賤命。過了十來天,胡玉音的病好了,又天天早起掃街了。一天早晨五點鐘左右,秦書田又去叫醒了胡玉音,兩人又來到了街心。可是這時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馬上就有傾盆大雨了。今年春上的雨水真多。他們仍在機械地打掃著街道。不同的是,如今他們是肩并著94肩地掃了,一邊一個。暴雨說來就來,黑糊糊的天空就像一只滿是砂眼的鍋底,把箭桿一般的雨柱雨絲篩落了下來。
胡玉音忽然拉了秦書田就走,就跑!跑回老胡記客棧,兩個人都成丁落湯雞。屋里還是一片漆黑。
他們身上已經沒有一根干紗。他們都脫著各自的濕衣服。脫下來的衣服都擰得出水。胡玉音在黑地里冷得渾身打哆嗦,牙齒也打戰戰:“書田哥……
書田哥,你來扶我一下,我、我凍得就像結了冰凌……
”“哎呀,病剛剛好,又來凍著。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在被窩里暖和暖和……
”秦書田摸索著,真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雙手接觸到胡玉音時,兩人都嚇了一跳,他們都忘記了身上的衣服已經脫光了……
風雨如磐,浩大狂闊。雷公電母啊,不要震怒,不要咆哮……
·雨霧雨簾,把滿世界都遮攔起來吧。人世間的這一對罪人,這一對政治黑鬼啊,他們生命的源流還沒有枯竭,他們性靈的火花還沒有熄滅,他們還會撞擊出感情的閃電,他們還會散發出生命的光熱。
愛情的枯樹遇上風雨還會萌生出新枝嫩葉,還會綻放瘦弱的花朵,結出酸澀的苦果……
六「你是聰明的姐」胡玉音對于自己能夠活下來,能夠熬下去,還居然會和秦書田相愛,常常感到驚奇。每次挨斗挨打、游街示眾后,她被押回老胡記客棧,就覺得自己活夠了,只剩下一絲絲氣沒斷了。有時連頸脖上的黑牌子都不愛取下來,就昏昏糊糊地和衣睡去。可是
第二天一早醒來,簡直不敢相信似的睜開眼睛:奇怪,還活著?為什么還不死啊!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胸口里邊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這就是說,她還應當起來,還應當去掃街……
她自艾自憐,曾經打算選下一個好點的日子死去,初一,或是十五。是的,死是自己的最后一件緊要事,一定要選個好點的日子。而且要死個好樣子。不能用索子上吊,不能在胸口上戳剪刀,不能去買老鼠藥吃。那樣會死得兇,會破相。最好是投水。人家會打撈上來,會放得規規整整,千干凈凈。就像睡著了一樣擺在塊門板上,頭發都不大亂。就只臉盤白得像張紙,而且有點發青,95有點腫。胡玉音曾經是個觀音菩薩跟前的玉女一般的人兒,死了,也應當是個玉女。變了鬼,都不會難看、嚇人。
因之,她曾經好幾次走到玉葉溪的白石橋上,望著溪水發呆。白石橋有三、四丈高,溪水綠得像匹緞子。溪水兩岸是濕漉漉的巖壁,巖壁上爬滿了虎耳草、鳳尾巴、藤蘿花。若從巖岸邊上看下去,水上水下,一倒一順,有兩座白石橋,四堵巖壁。人站在橋上,水里的倒影清楚得連臉上的酒窩都看得見。橋高,岸陡,水深。所以歷朝歷代,都有苦命女子到這橋上來尋自盡。久而久之,鎮上居民就給這白石橋另取了個名字:孤女橋。每一次,胡玉音來到孤女橋上,低頭一見自己落進水里的影子,就傷心,就哭:玉音啊,玉音,這就是你嗎?你是個壞女人?你害過人?在鎮上,你有什么生死對頭?沒有啊,沒有!玉音在鎮上螞蟻子都怕踩得,臉都很少和人紅,講話都沒有起過高腔,小娃兒都沒有欺負過一個。你為人并不勢剎、刻薄,吝嗇錢財,當初還周濟過不少人……
那又是為哪樣啊?你不害人,不恨人,不勢利,沒有生死對頭,人家還要整你、恨你、斗你?把你當作世界上最下作、最卑賤的女人?使你走路都抬不起頭,人前人后揚不起臉,連笑都要先看看四周圍……
你是作了什么孽啊,要落得這樣苦命,得到這樣的報應!這個世道對自己太不公道,太無良心!每每想到這里,她就哭啊,哭啊,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就有了氣!“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我為什么要死?我犯了哪樣法,哪樣罪?我為什么活不得?”她站在孤女橋上,幾次都沒有跳下去。她就是不該一眼就看清了水里的那個自己……
她還曾經用別的法子作踐過自己。有一回她三天三晚水米不沾牙。可是每天早晨起來都梳頭、洗臉,每晚上都洗澡、換衣。
第四天早上,她去掃街,暈倒在青石板街上。是秦書田把她背回老胡記客棧來,像勸親人一樣地勸她,像哄妹兒一樣地哄她,打了一碗蛋花湯喂她。秦書田一邊喂她一邊哭。她還從沒見過秦書田哭。這個鐵帽****無論是跪磚頭挨批斗,掛黑牌游街,都是笑瞇瞇的,就和去走親家、坐酒席一樣。他樂天,不知愁苦。可如今,秦書田為了她,反倒哭了,使胡玉音冷卻了的心,感到了一點點人世的溫存。她從小就心軟。她對人家心軟,對自己也心軟。原先桂桂在世、日子好過的時候,她最怕看得、最怕聽得人家屋里的傷心事。秦書田,秦癲子……
早就在護著她了。有段時間,她恨秦癲子。仿佛自己的不幸,就是秦癲子帶來的。就是那年她成親,秦癲子卻帶著歌舞團的妖精們來唱《喜歌堂》,反封建,開壞了她新婚的彩頭……
如今,秦書田大約就是要來侮補自己的過失。但過失是這樣重大,即便是死三回,生三回,也找補不回來。
其實,秦書田也是物傷其類啊,惺惺惜惺惺,造孽人憐惜造孽人。在胡玉音的病床邊,秦書田還輕輕地哼《喜歌堂》里的《銅錢歌》給她聽:“正月好唱《銅錢歌》,銅錢有幾多?一個銅錢四個角,兩個銅錢幾個角?快快算,快快說,你是聰明的姐,她唱哩《銅錢歌》……
”秦書田三個銅錢、四個銅錢地唱下去,一直唱到十個銅錢打止。“你是聰明的姐、聰明的姐啊”,每唱到這一句,秦癲子就眼里含著淚花,憂傷地看著胡玉音。什么意思?“你是聰明的姐”啊,為什么要作踐自己?為什么不活下去?世界不只是一個芙蓉鎮。世界很大,天長日久啊。而且世界的存在也不能只靠搞運動,專門搞斗爭。天底下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事情。聰明的姐啊,聰明的姐,你是聰明的姐啊!……
96古老的民歌,一聲聲呼喚著,叮嚀著。生命的歌。也許正是這古老的從小就會唱、愛唱的歌,喚醒了胡玉音對生的渴望。她開始留心秦書田這個人。當了五類分子,做了人下人,還總是那么快活、積極。好像他的黑鬼世界里就不存在著凄苦、凌辱、慘痛一樣。游街示眾他總是儼然走在前頭。接受批斗總是不等人吆喝、揮動拳腳,撲通一聲先跪下,低垂下腦殼。人家打他的左邊耳光,他就等著右邊還有一下。本鎮大隊的革命群眾和干部講他不算死頑固,只是個老運動油子。開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為他下作。但后來慢慢地親身體會到秦書田的辦法對頭,可以少挨打,少吃苦。就是自己學不起。人家揪她的頭發,剛一松手,她就忍不住伸開手指去理理梳梳。人家按下她的頸脖,彎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人家罰她下跪,一允許她站起來,她立即就把雙膝蓋上的塵土拍拍干凈。為了這習慣,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有人講“這個新富農婆真頑固”。這時她就想著要早點死,叫人家罵不成,批不成,斗不成。
她所以還活著,還因為另一件事給了她強烈的刺激。就是那一回,外地來的那班無法無天似的男女紅衛兵,講著北方話或是操著長沙口音,把公社書記李國香也揪了出來,頸脖上掛著雙破鞋游街!這算哪樣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沒聽過、沒見過的新奇事情真多。原來是你斗我,我斗你,斗人家,也斗自己……
這天游街回來,不曉得為什么,她心里竟然感到快活。壞心眼,幸災樂禍。
她洗了臉,就去照鏡子。鏡子是媽媽留下來的。“四清”時只沒收了新樓屋,改做了本鎮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鋪子留給她。她總怕有兩三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發覺自己老多了,額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魚尾細紋……
但整個臉盤的大樣子沒變。頭發還青黝,又厚又軟。眼睛還又大又亮,兩頰也還豐潤。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她甚至有時神思狂亂地想:嗯,要是李國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頭上的富農帽子,來比比看!叫一百個男人閉著眼睛來摸、來挑,不怕不把那騷貨、娼婦比下去……
有時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著。天氣燥熱,她光著身子平躺在被蓋上。她雙手巴掌習慣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后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來。胸脯還肉鼓鼓、高聳聳的,像兩座小山峰。她真恨死自己了,簡直還跟一個剛出嫁的大閨女一樣……
好可厭,她恨不能把它抹平。可是抹不平。哪里像個五類分子?五類分子一個個佝腰拱背,手腳像干柴棍,胸脯荒涼得像冬天的草地。就她和秦書田還像個人。這以后,她又恢復了照鏡子的習慣。有時對著鏡子自怨自艾,多半時候是對著鏡子哭。哭什么?她哭心里還有一把火,沒有熄。她惟愿這把火早些熄滅。
大雷雨的那個早上,那個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早上,她和秦書田身上都濕得不剩一根干紗,老天爺成全了他們的罪孽……
人世間的事物,“
第一”總是最可寶貴的。有了
第一,就不愁
第二。
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鎮上的人們的警惕性側重予政治方面。階級斗爭真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誰會想到罰兩個“新五類分子”打掃青石板街,還會發生這類男女歡媾?他們被瞞過了,騙住了。也許是大環套小環一般的運動,走馬燈一般的上臺和下臺,反復無定、朝是夕非的口號,使他們眼花繚亂,神經疲乏了。他們只覺得青石板街打掃得一天比一天干凈,凈潔得青石板發出暗光,娃娃們掉粒飯在上頭都不會臟。還有秦書田和胡玉音兩個五類分子出工非常積極,還搶隊上的重活、臟活做。胡玉音臉蛋上的皺紋熨平了,泛出了一層芙蓉花瓣似的紅潤。她就像已經得到了準信,某月某日就會給她摘掉“新富農分子”的黑帽子一樣。97鐵帽****和新富農寡婦,背著鎮上的革命群眾非法同居了。他們就像一對未經父老長者認可就偷情的年輕人,既時時感到膽戰心驚,又覺得每分每秒都寶貴、甜蜜。只要在一起,他們就摟著,抱著,發瘋似的親著,吻著。長期壓抑的感情一旦爆發,就表現為不可思議的狂熱,表現為一種時間上的緊迫。好像隨時都可能有一只巨手把他們分開,永生永世不得見面。他們是在搶時間。
只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愛。他們明白這種膽大妄為是對他們的政治身分、社會等級的一次公然的挑戰和反叛。晚上,他們從來不點燈。他們習慣,甚至喜歡在黑暗里生活。胡玉音總是枕著秦書田的手臂睡。有時睡夢里還叫著“桂桂,桂桂”。秦書田不會生氣,還答應,仿佛他真的就是桂桂。桂桂還沒有死,還在嬌他、疼他的女人。桂桂的魂附在書田哥身上。書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給玉音聽。一百零八支曲子,兩百多首詞,曲曲反封建。他曲曲都記得住,唱得出。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記性,好嗓音。
“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那一年,我帶著演員們來搜集整理《喜歌堂》,你體態婀娜,聲清如玉,我們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團去當演員哪。可你,卻是十八歲就招郎,就成親……
”“都是命。怪就怪你們借人家的親事,來演習節目、壞了彩頭……
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唉,都是我不好,總是愛提些老話,引得你來哭。”“書田哥,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獨。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來聽……
”秦書田又唱了起來:我姐生得像朵云,映著日頭亮晶晶。
明日花轎過門去,天上獅子配麒麟。
紅漆凳子配交椅,衡州花鼓配洋琴。
洞房端起交杯酒,酒里新人淚盈盈。
我姐生得像朵云,隨風飄蕩無定根……
胡玉音不覺地跟著唱,跟著和。他們都唱得很輕,鋪外邊不易聽得見。他們有時唱的詞不同,曲不同。胡玉音唱的是原曲原詞,秦書田唱的是他自己改編過的詞曲,大同小異。唱到不同處,他們只是互相推一推,看一眼,卻又誰都不去更正誰。誰說他們只有苦難,沒有幸福?他們也像世界上所有真誠相愛的人那樣,在暢飲著人生最甜蜜的乳汁、最珍貴的瓊漿。他們愛唱他們的歌:天下有路一百條呦,能走的有九十九。98剩下一條絕命路呦,莫要選給我姐走。
生米煮成熟米飯,杉木板子已成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塊門板背起走。
生成的“八字”鑄成的命,清水濁水混著流。
陪姐流干眼窩淚,難解我姐憂和愁……
有罪的人過的日子,就像一根黑色長帶,無體無止地向前延伸著。大約是春天過完了,夏天開始的時候,胡玉音開始覺得身子不舒服,心里經常作反,想吐,怕油膩,好吃酸東西。把去年冬下浸的酸蘿卜、酸白菜幫子吃了又吃。開初她還沒有覺得是怎么回事。后來無意中想到這是“巴了肚”、“坐了喜”的癥候時,她都差點暈了過去。真是又驚又喜,想笑又想哭。原先盼了多少年都沒有盼來的,都已經時過境遷、不存任何癡心妄想了,“喜”卻悄然無聲地姍姍來遲了,而且是在這種茍且偷生、好死不如賴活的年月里來了。為什么不早點來?要是在擺米豆腐攤子那年月就巴了肚,生了三個、四個娃娃,新樓屋就不會蓋了。多了三四張小嘴巴要喂要填,她就是困難戶了,能向政府要救濟,要補助呢。有了后代,桂桂也就不會走了那條路。做父親的,哪能不為了后代活著?……
“八字”先生講她“命里不主子”,“子”究竟來了,雖然來得遲,來得不是時候。是禍,是福?她誠惶誠恐。但她心甘情愿承擔由此而產生的任何痛苦,甚至付出性命。為了不育,人們朝她身上潑過多少污水啊。就是自己,也總是把生育看作為一個女人頭號緊要的事。
自古以來就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啊。
胡玉音沒有立即把自己“坐了喜”的信息告訴秦書田。這件事太重大了,必須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拿定了準信以后才告訴他。她對秦書田越來越溫存,有事沒事就要依偎著他。常常做點好的給他吃,哄他吃,而自己不舍得吃,就像招待一位立了功的英雄。女人就是這樣癡心。同時,胡玉音還像在迎侯著一個神圣的宗教節日的來臨,清心凈欲,不再和秦書田同居,使秦書田如墮五里霧中。她喜歡一個人單獨住在老胡記客棧,安安靜靜地平躺在床上,什么東西也不蓋,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在自己的腹部撫摩著,試探著,終于觸摸著了小生命寄生的那個角落……
她好高興啊。她眼睛里溢滿了幸福、欣慰的淚水。自從桂桂死后,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覺得活著是多么地好,多么地有意思。真傻,從前卻總是想到死,死。“你是聰明的姐”,你算什么“聰明的姐”啊?整整過了一個月,胡玉音對自己的身孕有了確信無疑的把握之后,也是她把這個甜蜜的秘密獨自享用了一個月之后,才在一個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訴了秦書田。秦書田如夢初醒,這才明白了玉音這段時間既對他親密又和他疏遠的原因。他掃把一扔,競在當街就“天啊,天啊”地叫著,緊緊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玉音連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什么場合。99“玉音,我們向大隊、公社請罪,申請登記結婚吧!”秦書田把臉埋在玉音的胸前,像夢囈一樣地說,“這本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家會不會準?或許,我們這是罪上加罪。”胡玉音平靜地回答。她已經把什么都反復想過了,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了。
“我們也還是人。哪號文件上,哪條哪款,規定了五類分子不準結婚?”秦書田雙手扶著她,頗有把握地說。
“準我們登記就好。就怕這年月,人都像紅眼牛,發了瘋似的,只是記仇記恨……
管他呢。書田哥,不要為這事煩惱。不管人家怎么著,準不準,反正娃娃是我們的。我要,我就是要!”胡玉音說著,一下子撲倒在秦書田懷里,渾身都在顫戰,哭泣了起來。仿佛立即就會有人伸過了一雙可怕的大手,從她懷里把那尚未出生的胎兒搶走似的。
自然,這早上的青石板街沒有能好好清掃。也就是從這早上起,秦書田承擔起了一個男子漢的義務,沒再讓胡玉音早起掃街。玉音又有點子“嬌”了,也要睡睡“天光覺”,像一般“坐了喜”、身子“出了脾氣”的女人那樣,將息一下子了。秦書田卻是在有意無意地做給鎮上的街坊們看看:胡玉音已經是秦某人的人了,她的那一份街道歸秦某人打掃了。
七人和鬼王秋赦支書在鎮供銷社的高圍墻下崴了腳,整整兩個月出不得門。李國香主任來芙蓉鎮檢查工作時順便進吊腳樓來看了看他,講了幾句好好休息、慢慢養傷、不要性急之類的公事公辦的話。對他的腫得像小水桶一樣粗的腳,只看了兩眼,連摸都沒有摸一下,毫無關切憐憫之情。“老子這腳是怎么崴的?是我大清早趕路不小心?”若是換了另一個女人,王秋赦說不定會破口大罵,斥責她寡情薄義,冷了血。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豈止一夜。什么丑話、丑事沒講沒做?但對女上級,他倒覺得自己是受了一種“恩賜”,上級看得起自己,無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價呢。
女上級來看他一次,就夠意思的了,難道還要求堂堂正正一個縣革委常委、公社主任,也和街坊婆娘們那樣動不動就來酸鼻子、紅眼睛?女上級不動聲色,正好說明了她的氣度和膽識。自己倒是應當跟著她操習操習,學點上下周旋、左右交游的本領呢。100那天,王秋赦正拄了一根拐棍,在吊腳樓前一跛一顛地走動,活活筋骨血脈,鐵帽****秦書田就走了來,雙手捧著一紙“告罪書”,朝他一鞠躬。他倚著拐杖站住了,接過“告罪書”一看,驚奇得圓圓的臉塊像個老南瓜,嘴巴半天合不攏,眼睛直眨巴:“什么?什么?你和富農寡婆胡玉音申請登記結婚?”秦書田勾頭俯腦,規規矩矩地回答:“是,王書記,是。”為了緩和氣氛,又恭恭敬敬地問,“王書記的腳大好了?還要不要我進山去挖幾棵牛膝、吊馬墩?”,王秋赦的胖臉上眉頭打了結,眼睛停止了眨巴,瞇成兩個小三角形。他對這個“鐵帽****“的看法頗為復雜。在那個倒霉的大清早,自己一屁股滑倒在稀牛屎上,是秦書田把他從小巷子里背回家,還算替他保了密,并編了一套話:大隊支書早起到田里看禾苗,踩虛了腳,拐在涵洞里,因公負傷。大隊因此給他記了工傷,報銷醫療費用……
但是對于胡玉音呢?對于這個至今還顯得年輕的、不乏風韻的寡婦,王秋赦也曾經私下里有過一些非分之想。可是他和女主任的特殊關系在時時制約著他。世事的變化真大,生活就像萬花筒。這么個妙可的女人,從一個不中用的屠戶手里,竟然又落到了秦書田的黑爪爪里。
“你們,你們已經有了深淺了?”吊腳樓主以一種行家的眼光逼住秦書田,仿佛看穿了對方的陰私、隱情。
“這種事,自然是瞞不過王書記的眼睛的……
”秦書田竟然厚顏無恥地笑了笑,討好似的說。
“放屁!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嗯?”“也記不清楚了,我向上級坦白,我們每天早晨打掃青石板街,掃來掃去,她是個寡婦,我一直打單身,就互相都有了這個要求。”“爛籮筐配坼扁擔。都上手幾次了?”“不……
不敢,不敢。上級沒有批準,不敢。”“死不老實!這號事你騙得過誰?何況那女人又沒有生育,一身細皮嫩肉,還不喂了你這只老貓公?”秦書田聽到這里,微微紅了紅臉:“上級莫要取笑我們了。雞配雞,鳳配鳳……
大隊能不能給我們出張證明,放我們到公社去登記?”王秋赦拄著拐棍,一跛一顛地走到一塊青條石上坐下來,圓圓胖胖的臉塊上眉頭又打了結,眼睛又瞇成兩個小三角形。他看了看秦書田呈上的“告罪書”,仿佛碰到了政策上的難題:“兩個五101類分子申請結婚……
婚姻法里有沒有這個規定?好像只講到年滿十八歲以上的有政治權利的公民……
可是你們哪能算什么公民?你們是專政對象,社會渣滓!”秦書田咬了咬嘴皮,臉上再沒有討好的笑意,十分難聽地說:“王支書,我們、我們總還算是人呀!再壞再黑也是個人……
就算不是人,算雞公、雞婆,雄鵝、雌鵝,也不能禁我們婚配呀!”王秋赦聽了哈哈大笑,眼淚水都笑了出來:“娘賣乖!秦癲子,我可沒有把你們這些人當畜生,全中國都是一個政策……
你不要講得這樣難聽。這樣吧,這回我老王算對你寬大寬大,把你的報告先在大隊革委里頭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審批。不過先跟你打個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馬上就要開展‘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了,批不批得下來,還難講哪!”秦書田誠惶誠恐,懇求著王秋赦:“王書記,我們的事,全仗你領導到公社開個口,講句話……
我們已經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圓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頓了頓:“有了?你們有了什么了?”秦書田低下了頭。他決定把事情捅出來,遲捅不如早捅,讓王秋赦們心里有個底:“我們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一聽,就氣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兩個死不老實的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當了階級敵人還偷雞摸狗……
滾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送副白紙對聯給你,你自己去貼在老胡記客棧的門口!”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頭?生活是顛倒的,淫邪男女主宰著他們愛情的命運。
第二天,大隊部就派民兵送來了一副白紙對聯,交給了秦書田。秦書田需要的正是這副對聯。他喜上眉梢,獲得了一線生機似的到老胡記客棧來找胡玉音。胡玉音正在灶門口燒火,一看白紙對聯就傷心地哭泣了起來。
原來鎮上貼白紙對聯,是橫掃“四舊”那年興起的一種新風俗,是為了懲罰、警告街坊上那些越墻鉆洞、偷雞摸狗的男女,把他們的丑事公諸于眾,使其在革命群眾中臭不可聞而采取的一項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這對聯上寫的什么?對我們有利沒有害呢!”秦書田邊開導邊把對聯展開來,“大隊干部的文墨淺,無形中就當眾承認了我們的關系。你看上聯是‘兩個狗男女’,下聯是‘一對黑夫妻’,橫批是‘鬼窩’。‘一對黑夫妻’,管它紅、白、黑,人窩、鬼窩,反正大隊等于當眾宣布了我們兩個是‘夫妻’,是不是?”秦書田真是有他的鬼聰明。胡玉音停止了哭泣。是哪,書田哥是個有心計的人。102征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書田才舀了半勺米湯,把白紙對聯端端正正地糊在鋪門上。
老胡記客棧門口貼了一副白紙對聯,這消息立即轟動了整個芙蓉鎮。大人、小娃都來看熱鬧,論稀奇:“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這對子切題,合乎實際。”“也是喲,一個三十出頭的寡婆子,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單身,白天搭伙煮鍋飯,晚上搭伙暖雙腳!”“他們成親辦不辦酒席?…‘他們辦了酒席,哪個又敢來吃tl”唉,做人做到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報應!”鎮上的人們把這件事當作頭條新聞,出工收工,茶余飯后,談論了整整半個來月。只有仍然掛著個糧站副主任銜的谷燕山,屁股上吊著個酒葫蘆,來鋪門口看了兩回對聯,什么話也沒有講。
街坊鄰居們的議論,倒是提醒了秦書田和胡玉音。在一個鎮上人家都早早地關上了鋪門的晚上,他們備下了兩瓶葡萄酒,一桌十來樣葷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墊了一塊紅紙,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續儀式似的,喝個交杯酒。雖然公社還沒有批下他們的“告罪書”,但估計人家對他們這一等人的結合不會感什么興趣。真要感興趣,才是抬舉了他們呢。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飯,清水濁水混著流,大隊干部和鎮上街坊們都已經認可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黑鬼對黑鬼,又不礙著誰。因之胡玉音、秦書田兩人的臉上也泛起了一點紅光喜氣……
他們正依古老的習俗,廝親廝敬地喝了交杯酒,鋪門外邊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門。夫妻兩個立時嚇得魂不附體。胡玉音渾身打著哆嗦,秦書田趕忙把她摟著,好像能護著她似的……
嗒嗒、嗒嗒的敲門聲仍在響著,卻又聽不見有人叫喊,秦書田才定了定神。他咬著胡玉音的耳朵說:“聽聽,這聲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隊來押我們,總是兇聲惡氣地大喊大叫,腳踢,槍托子頓,門板砰砰砰……
”胡玉音這才定了定神,點了點頭。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見,不慌亂。“我去開門?”“嗯。”秦書田壯著膽子去開了門,還是吃了一驚:原來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著個紙盒盒,屁股上吊著酒葫蘆。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書田趕忙迎了進來,閂好門。胡玉音臉色發白,顫著聲音地請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氣,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見你們偷偷摸摸的,一會兒買魚,一會兒稱高價肉……
我就想,這喜酒,我還是要來討一杯喝。如今鎮上的人,都以為我是酒鬼,好酒貪杯……
我想,我想,你們大約也不會把我坦白、交代出去……
你們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種真牌號的五類分子……
成親喜事,人生一世,頂多也只一兩回……
”黑夫妻兩個聽這一說,頓時熱淚漣漣,雙雙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著頭。在這個動輒“你死我活”的世界上,還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還是沒有絕跡……
谷燕山沒有謙讓,帶著幾分酒意地笑著:“起來,起來,你們這是老禮數、老規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這幾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們的媒人,其實是手里的竹掃把,街上的青石板……
也好,今晚上嘛,我就來充個數,認了這個份兒!”103黑夫妻兩個又要雙雙跪了下去,谷燕山連忙把他們拉住了,倒真像個主婚人似的安排他們都坐好了。
“我還帶了份薄禮來。”谷燕山打開紙盒,從中取出四塊布料來,還有一輛小汽車,一架小飛機,一個洋娃娃。“不要嫌棄。這些年來,鎮上人家收親嫁女,我都是送的這么一份禮……
你們也不例外。我是恭賀你們早生貴子……
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紅是黑,孽根孽種,總是要有后的。”胡玉音心里一陣熱浪翻涌,幾乎要昏厥過去……
但她還是鎮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雙膝跪了下去,抽泣著說:“谷主任!你要單獨受我一拜……
你為了我,為了碎米谷頭子,背了冤枉啊……
是我連累了你,害苦了你……
你一個南下老干部……
若是干部們都像你,共產黨都是你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
嗚嗚嗚,谷主任,日后,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賤,今生今世,做牛做馬,都要報答你……
”谷燕山這時也落下淚來,卻又強作歡顏:“起來,起來,歡歡喜喜的,又來講那些事做什么?自己是好是歹,總是自己最明白……
來來,喝酒,喝酒!如今糧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么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幾杯,盡個興。”秦書田立即重整杯盤。夫妻倆雙雙敬了滿滿一杯紅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從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蘆(秦書田、胡玉音這時好恨白天沒有準備下一瓶白燒酒啊):“你們這是紅糖水。你們兩口子喝了和睦甜親。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鍋頭,過癮,得勁!”你勸我敬,一人一杯輪著轉,三人都很激動。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動,忽然提議道:“老秦!早聽說你是因了個什么《喜歌堂》打成****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們兩個今晚既是成親,就唱上幾曲來,慶賀慶賀,快樂快樂!”恩人的要求,還有什么不答應的?夫妻兩個不知是被酒灌醉了,還是被幸福灌醉了,紅光滿面地輕輕唱起一支節奏明快、曲調詼諧的《轎佚歌》來:新娘子,哭什么?我們抬轎你坐著,眼睛給你當燈籠,肩膀給你當凳坐。
四人八條腿,走路像穿梭。
拐個彎,上個坡j肩膀皮,層層脫。104你笑一笑,你樂一樂,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聲哥……
生命的種子,無比頑強。五嶺山區的花崗巖石脊上,常常不知要從哪兒飛來一粒幾顆油茶籽那么大的樹籽。這些樹籽撒落進巖縫石隙里.幾乎連指甲片那么一小塊泥土都沒有啊,只靠了巖石滲出的那一點兒潮氣,就發脹了,冒芽了,長根了。那是什么樣的根系?猶如龍須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巖縫,鉆透石隙,含辛茹苦,艱難萬分地去獲取生命的養分。抽莖了,長葉了,鐵骨青枝,傲然屹立。木質細密,堅硬如鐵。看到這種樹木的人,無不驚異這生命的奇跡。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鋸斷齒,刀斧卷刃呢。
一個月后,秦書田、胡玉音被傳到了公社。開初,他們以為是通知他們去辦理婚姻登記手續。只是秦書田有些經驗,多了個心眼,用一個粗布口袋裝了兩套換洗衣服。
“秦書田!你這個鐵帽石派狗膽包天,干下了好事!”秦書田和胡玉音剛進辦公室,公社主任李國香就桌子一拍,厲聲喝斥。大隊支書王秋赦滿臉盛怒地和女主任并排坐著。旁邊還有個公社干部陪著,面前放著紙筆。
秦書田、胡玉音低下了頭,垂手而立。秦書田不知頭尾,只好連聲說:“上級領導,我請罪,我認罪……
”“在管制勞動期間,目無國法,目無群眾,公然與富農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對無產階級專政猖狂反撲……
”女主任宣判似的繼續說。原來昨天晚上,王秋赦來個別匯報、請示工作時,女主任才詳細問起了他的腳扭傷的經過。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從供銷社側門出來,滑倒在一堆稀牛糞上,被早起掃街的鐵帽****發現并背回吊腳樓去的經過講了一遍。還說秦書田近一段表現不錯等等。
“我早曉得你上當了!”女主任冷笑了一聲罵道,“愚蠢的東西!供銷社高圍墻側門的那條小巷子才多寬一點?平日從沒有人牽牛從那巷子里過,牛拉屎遠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門口?你那時經常到門市部樓上過夜……
肯定被鐵帽****盯住了,才設下了這個圈套!你呀,力氣如牛,頭腦簡單,少了一根階級斗爭的弦!”王秋赦當場被女主任數落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把圓腦殼縮進衣領去。同時也暗暗嘆服,這女上級就是比他高強。“階級報復!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癲子吊半邊豬!”王秋赦想到被****分子算計,吃了兩個多月的苦頭,就睜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
“要文斗,不能光想著去觸及敵人的皮肉。”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靜地說,“他不是申請和胡玉音結婚,而且已經公然住在一起了?我們就先判他個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勞改個十年八年,還不是我們跟縣里有關部門講一句話?到了勞改隊,看他五類分子還去守人家的高圍墻、矮圍墻!”于是,秦書田和胡玉音就被傳到公社來了。
“秦書田!胡玉音!你們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實?”女主任繼續厲聲問。105秦書田抬起了頭,辯解說:“上級領導,我有罪……
我們向大隊干部呈過請罪書,大隊送了我們白紙對聯,認可了我們是‘黑夫妻’……
我們原以為,她是寡婦,我是四十出頭的老單身,同是五類分子,我們沒有爬墻鉆洞……
公社領導會批準我們……
”“放屁!”王秋赦聽秦書田話里有話,就拳頭在桌上一擂,站了起來,“無恥下流的東西!你這個****加流氓,反革命加惡棍的雙料貨!給老子跪下!給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胡玉音拉了拉秦書田。秦書田當****十多年來,
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頭。過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欲。胡玉音仿佛也懂得了他的這層意思,膽子也就大了。王秋赦怒不可遏,晃著兩只鐵錘似的拳頭,奔了過來。
“王秋赦!要打要殺,我也要講一句話!”胡玉音這時擋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腳樓主,面色堅定沉靜。王秋赦面對著這雙眼睛,一時呆住了。“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我們面對面地這么站著,不是頭一回了吧?可我從沒有張揚過你的丑事……
今后也不會張揚!我今天倒是想問問,男女關系,是在鎮上擺白擺明、街坊父老都看見了、認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請求登記的犯了法,還是那些白天做報告、晚上開側門的犯了法?”“反了!翻天了!”一時,就連一向遇事不亂、老成持重的女主任,這時也實在沒有耐性了,竟降下身分像個潑婦撒野似的罵道,“反動富農婆!擺地攤賣席子的娼婦!妖精!騷貨!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真不成體統。更談不上什么斗爭藝術,領導風度,政策水平。玷污了公社辦公室的幾尺土地。但李國香畢竟咬著牙鎮住了自己,渾身戰栗著,手指縫縫擠出了血,才沒有親自動手。她是個聰明人,林副統帥教導過她:政權就是鎮壓之權。她決定行使鎮壓之權:“來幾個民兵!拿鐵絲來!把富農婆的衣服剝光,把她的兩個奶子用鐵絲穿起來!”胡玉音發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賴以哺育后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鐵絲穿起來沒有?讀者不忍看,筆者不忍寫。反正比這更為原始酷烈的刑罰,都確實曾經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下葉的中國大地上發生過。
遵照上級的戰略部署,公社的“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時,秦書田、胡玉音這對黑夫妻立時成了開展運動的活靶子,反革命犯罪典型。在芙蓉鎮圩坪戲臺上開了宣判大會。反動****、現反分子秦書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反動富農婆胡玉音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因有身孕,監外執行。芙蓉鎮上許多熟知他們案情的人,都偷偷躲在黑角落流淚,包括黎滿庚和他女人“五爪辣”都流了淚。他們是立場不穩,愛憎不明,敵我不分。他們不懂得在和平時期,對秦書田這些手無寸鐵的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他們不懂得若還秦書田、胡玉音們翻了天,復了辟,106千百萬革命的人頭就會落地,就會血流成河,尸橫遍野。秦書田就會重新登臺指揮表演《喜歌堂》,把社會主義當作封建主義來反,紅彤彤的江山就改變了顏色,變成紫色、藍色、黃色、綠色。胡玉音就會重新五天一圩,在芙蓉鎮上架起米豆腐攤子,一角錢一碗,剝削魚肉人民的血汗,再去起新樓屋,當新地主、新富農。
秦書田、胡玉音被押在宣判臺上,態度頑固,氣焰囂張,都沒有哭。幾年來,他們已經被斗油了,斗臭斗滑了,什么場合都經見過,成了死不改悔的頑固派,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社會基礎。秦書田不服罪,不肯低頭。胡玉音則挺起腰身,已經耀武揚威地對著整個會場現出她的肚子來了。
劣根孽種!審判員在宣讀著判決書。公檢法是一家,高度一元化,履行一個手續。民兵暫時沒有能按下他們的狗頭。
胡玉音、秦書田兩人對面站著,眼睛對著眼睛,臉孔對著臉孔。他們沒有講話,也不可能讓他們講話。但他們反動的心相通,彼此的意思都明白:“活下去,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放心。芙蓉鎮上多的還是好人。總會熬得下去的,為了我們的后人。”107
第四章今春民情一芙蓉河啊玉葉溪(一九七九年)時間也是一條河,一條流在人們記憶里的河,一條生命的河。似乎是涓涓細流,悄然無聲,花花亮眼。然而你曉得它是怎么穿透巖縫滲出地面來的嗎?多少座石壁阻它、壓它、擠它?千回百轉,不回頭,不停息。懸崖最是無情,把它摔下深淵,粉身碎骨,化成迷蒙的霧。在幽深的谷底,它卻重新結集,重整旗鼓,發出了反叛的吼叫,陡漲了洶涌的氣勢。浪濤的吼聲明確地宣告,它是不可阻擋的。獼猴可以來飲水,麂鹿可以來洗澡,白鶴可以來梳妝,毒蛇可以來游弋,猛獸可以來斗毆。人們可以來走排放筏,可以筑起高山巨壁似的壩閘截堵它,可以把它化成水蒸氣。這一切,都不能改變它匯流巨川大海的志向。
生活也是一條河,一條流著歡樂也流著痛苦的河,一條充滿兇險而又興味無窮的河。人人都在這條河上表演,文唱武打,紅臉白臉,花頭黑頭。人人都顯露出了自己的芳顏尊容,叫做“亮相”。
夫人揭發首長。兒子檢舉老子。青梅竹馬、至友親朋成了生死對頭。靈魂當了妓女。道德成了淫棍。人性論、人情味屬于資產階級。群眾運動,運動群眾。運動群眾的人自己也被運動。地球在公轉和自轉,豈能不動?念念不忘你死我活。權力的天地只有拳頭那么大,豈能人人都活?****不臭,左派能香?史無前例、規模空前的“左”的競走啊,“左”的賽跑。“右”就像無所不在的幽魂鬼怪,必須撒下天羅地網來擒拿。從穿衣吃飯,香水,發型,直到紅唇皓齒,文件報告,無休無止的大會小會,如火如荼的政治洪流,都是為著滅資興無。直到公社社員房前屋后的南瓜、辣椒是資本主義。應該種向日葵,向日葵有象征性。但誰嗑瓜子有罪。誰說沒有資本家?從發展的觀點看小攤販就是資本家。自留地、自由市場就是溫床。應當主動出擊。寸土必爭,寸權必奪。
把資本主義消滅在萌芽狀態、搖籃里。難道要等著它蓬蓬勃勃、泛濫成災?戶戶種辣椒、南瓜賣(南瓜還可以釀酒),集體田地不是會荒蕪?辣椒、南瓜就成為災害。糧和錢、窮和富有個辯證關系。如果人人都有錢、都富,生活水平都趕上、超過了解放前的地主、富農,飽食終日,誰還革命?誰還斗爭?還有什么階級陣線?干部下鄉,蹲點搞運動,依靠誰?團結誰?爭取誰?孤立打擊誰?還怎么搞人員的政治排隊?怎么能沒有了這法寶、仙杖啊。貧下中農就是貧下中農,他們應當永遠是大多數。他們上升成了中農、富裕中農,天下大亂,革命斷送。中國的問題成堆,是一個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汪洋大海。解決問題必須找到一把萬能鑰匙:斗。自上而下,五六年一次,急風暴雨,斗斗斗。其樂無窮,上了癮。你看看:斗,像不像一把古老的銅掛鎖的鑰匙?中國方塊字幾經簡化,卻還保存著一點象形文字的特征。山海關城門,故宮禁苑,孔子文廟,鄉村祠堂,財老倌的谷倉、錢柜,鄉公所土牢、水牢的鐵門,都是一個形狀的銅掛鎖,一把大同小異的銅鑰匙:斗。真是國粹國寶,傳世杰作。叫做斗則進,不斗則退、則修。斗斗斗,一直斗到猴年馬月,天下一統,世界大同。但馬克思主義日月經天,山河行地,光輝永在,絕不會被一個膨脹了的“斗”字所簡化、縮小、代替。歷史有其自身的規律,決定著人類社會萬事萬物的揚棄、取舍。多么的嚴峻無情啊!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歷史就在神州大地上打了一個大驚嘆號和句號。接著又出現了一長串的大問號。黨的“三中全會”扭轉乾坤,力排萬難,打破堅冰。
生活的河流活躍了,歡騰了。108應當說,即便是人們在盲目、狂熱地進行著全國規模的極左大競賽的年月,時間的河流,生活的河流還是在前進,沒有停息,更不是什么倒流。偏遠的五嶺山脈腹地的芙蓉鎮,也前進了。芙蓉河上的車馬大橋建成了,公路通了進來。起初走的是板車、雞公車、牛車、馬車,接著是拖拉機、卡車、客車,偶爾還可以看到一輛吉普車。吉普車一來,鎮上的小娃娃就跟著跑,睜大了眼睛圍觀。一定是縣委副書記李國香回“根據地”,來檢查指導工作。跟隨大小汽車而來的,是鎮上建起了好幾座工廠。一座是造紙廠,利用山區取之不盡的竹木資源。一座是酒廠,用木薯、葛根、雜糧釀酒。據說芙蓉河水含有某種礦物成分,出酒率高,酒味香醇。一座鐵工廠,一座小水電站。
這一來,鎮上的人口就像螞蟻搬家似的,陸續增加了許多倍。于是車站、醫院、旅店、冷飲店、理發館、縫紉社、新華書店、郵電所、鐘表修理店等等,都相繼出現,并以原先的逢圩土坪為中心,形成了十字交叉的兩條街,稱為新街。原先的青石板街稱為老街。
芙蓉鎮成立了鎮革命委員會,成為一級地方政府,卻又尚未和公社分家,機構體制還有點亂。鎮革委會主任就是王秋赦。居民們習慣稱他為王鎮長。鎮革委會下設派出所、廣播站,還有幾科幾辦。叫做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派出所管理全鎮戶籍人丁,打擊投機倒把,兼訓練全鎮武裝民兵,偵破“反標”案件多起。廣播站則在新街、老街各處都安了些高音喇叭,后又在各家各戶墻上都裝了四方木匣,早、中、晚三次,播放革命樣板戲、革命歌曲以及鎮革委的各種會議通知、重要決議,還有本鎮新聞。本鎮新聞內容豐富,政治色彩濃烈,前些年是聯系實際批林批孔,批儒評法,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宣傳本鎮“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接著是宣傳“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既定方針”。如今呢,還是同一個女廣播員,操著同一口夾了本地腔的普通話,按本鎮革委會定下的口徑,在深揭狠批林彪、“四人幫”的滔天罪行,批極左路線,講十年浩劫;在宣傳抓綱治國、新時期總任務,在號召新長征、“四化”建設。高音喇叭的功率很大,在聲音的世界里占壓倒優勢,居統治地位,便是街道上的汽車、拖拉機、鐵工廠的汽錘、造紙廠的粉碎機所發出的聲音,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退避三舍。新街、老街,街坊鄰居們站在當街面對面地講話都不易聽見,減少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議,有利于治安管理。
前進中自然會出現一系列的新問題。沒有公路就沒有汽車,沒有汽車就揚不起滾滾濁塵。如今汽車、拖拉機從泥沙路面上一開過,滿街黃蒙蒙的飛灰就半天不得消失,叫做“揚灰路”,系“洋灰路”的諧音。老街還好點。新街的屋脊、瓦背、陽臺、窗臺,無不落了厚厚一層灰。等到大雷雨天氣才來一次自然清洗。新十字街沒有下水道,住戶、店鋪,家家都朝泥沙街面潑污水。晴天倒還好,泥沙街面滲水力極強。一到落雨天,街面就真正的成了“水泥路”,湯湯水水四方流淌。
那些喜歡雨天飛車的司機們,更是把泥塊、泥水飛濺到街道兩旁的建筑物上,墻壁、玻璃門窗無不濺滿了星星點點。也好,省錢又省事,免得居民們費布掛窗簾。據說鎮長王秋赦和同僚們正在制訂市鎮建設規劃,設想在新十字街兩旁各挖一條淺淺的陽溝,好使污水暢通。有人提出要挖下水道。王鎮長說:“下水道?陽溝不就是下水道?我們不是廣州、上海,不要追求洋派!”而且做出了決議,一俟陽溝的設計圖紙畫了出來,經鎮革委常委會議審議批準,即責成鎮派出所集中全鎮的地、富、反、壞、“四人幫”幫派爪牙出義務工,限月限日完成。109工廠和工廠之間也經常鬧矛盾,起糾紛,還兩廠對壘打過群架。工廠一般都是沿美蓉河而建,抽水、排水方便,還有水路運輸。還便于傾倒各種廢料垃圾。但是造紙廠蓋在離酒廠四里遠的玉葉溪上游開初竟然誰也不曾想到有什么問題。相隔都有四里遠啊,又是兩條水路,兩個廠的青年工人談戀愛在河邊溜溜達達,都要半天,誰還礙得了誰?可是紙廠一開工,排出的堿水白泡泡滿河流了下來,匯流到芙蓉河里,哪里管什么四里二十里?酒廠釀出的糧白酒、二鍋頭帶苦澀味,喊老爺。酒廠要求紙廠賠償損失,紙廠要求酒廠遷移廠址。你們酒廠嫌芙蓉河水不好,我們紙廠可把玉葉溪水當寶。官司打到縣委,縣委責成鎮委解決;官司打到地委,地委責成縣委解決,縣委又責成鎮委解決。鎮革委主任王秋赦也沒有長三頭六臂,他能解決?算老幾?酒廠搬遷動輒上百萬,一個小小芙蓉鎮革委會有權印鈔票?還是王秋赦害怕兩廠打群架,出人命,才跑到縣革委去哭喪,請來楊民高書記、李國香副書記,組織兩廠頭頭辦學習班,提高思想。結果卻又是按批臭了的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行事,由紙廠出財力,酒廠出入力,用水泥涵管從三里外的峽谷里接來清悠悠的山泉水解決問題。當然兩廠頭頭還背著縣里兩位書記私下達成了一項諒解:今后紙廠干部到酒廠購買內銷酒,次品酒,處理酒,享受酒廠干部的同等待遇。
至于綠豆色的芙蓉河,玉葉溪,古老溫順、綠蔭夾岸、風光綺麗的芙蓉河、玉葉溪,如今成了什么樣子?人們已經在議論紛紛。卻還暫時排不上鎮革委繁忙的議事日程。由于各工廠都朝河里傾注廢渣廢水,河岸上已是寸草不生,而且在崩塌。沿岸還一排排傾倒了各種垃圾,據說河床水面不要那么寬,可以適當擴大一些陸地面積。人家還搞圍湖造田、圍海造田呢。各種紙張、紙盒,紙廠的燒堿白泡泡,據說偶爾還有不足月份的私生子,漂浮在平靜的河面上。原先河里盛產“莢蓉紅鯉”,如今卻連跳蝦、螃蟹都少見了。
有人解釋說:污染和噪音,是現代化社會進程中的附屬品。先進的工業國家,
第一世界、
第二世界無不如此。據前些年報紙上宣傳,日本、美國的天空連麻雀都找不到一只了。英國則要進口氧氣。屬于
第三世界的中國內地、邊遠山區的芙蓉鎮,何以能另辟蹊徑?而且也還沒有到那種天空里找不見一只麻雀的田地,氧氣大約也不缺。麻雀在芙蓉鎮地方還是一種害鳥,每年夏初麥熟季節,社員們還要在麥田邊扎起一個個的草人來嚇唬呢。如果說科學、民主是一對孿生姐妹,封建、愚昧則是圣殿佛前的兩位金童玉女。批斗了二十幾年的資本主義,才明白資本主義比起封建主義來還是個進步;實際上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批斗了年紀輕輕的社會主義呢。
二李國香轉移前些年,北京有所名牌大學,準備開設一個“階級斗爭系”,作為教育革命史上的一大壯舉。其實這是見木不見林,小巫不見大巫。階級斗爭早就是一門全國性的普及專業,稱之為“主課”,而且辦學形式不拘一格,學習方法多種多樣,學生年齡有老有少。平心而論,我們的千百萬干部110又有幾位不是從這所專門學校培養、造就出來的,或者說是在這專門學校里嚴酷磨煉、痛苦反省、刻意自修過來的呢?前些年,北京有位女首長,險些兒步呂雉、武則天、慈禧后塵登基當了皇帝。女首長在“批林批孔”前前后后,十分強調培養有棱有角的女接班人。她說:“你們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多了一條精蟲?”真是徹底的唯物主義。女首長恩澤施于四海,在各級三結合領導班子中體現出來。
于是原公社書記李國香就升任為縣委女書記。一個縣委書記才多大一點?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設有數千個縣市,各業各界這一級別的干部不下百十萬。好些她這種年紀、學歷的女同行,都當過地革委、省革委的大頭頭,名字常上電臺廣播,照片常登報紙呢。甚至有一位官拜副總理,在日本醫學界朋友面前出過“李時珍同志從五七干校回來沒有”的笑話呢。還不都是同一所專業學校培養、造就出來的?修的不都是同一門“主課”?革命的需要,能怪某一個人?李國香是因為沒有進過紫禁城,所以誰也不能斷定她就不是塊副總理的材料。
不過話講回來,李國香這些年來能夠矮子上樓梯,也是頗為不容易的。幾次大風大浪的歷史轉折關頭,她都適應下來了,轉變過來了。她已經正式結了婚,愛人是省里的一位“文化大革命”初期喪妻的中年有為的負責干部。他們暫時還分居著。李國香還想在基層鍛煉兩年,進步快些。“四人幫”倒臺后,她在全縣三級擴干大會上,對極左路線、幫派勢力罪行的控訴、批判,使許多人落了淚。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干部啊,公社女書記啊,竟然被揪了出來,黑牌加破鞋,投在五類分子、牛鬼蛇神的隊伍里游街示眾;在芙蓉河拱橋工地上搞重體力勞動,為了請求加三兩糙米飯,在銅頭皮帶的威逼下不會跳“黑鬼舞”,就被勒令四腳走路,做狗爬……
誰聽了不怒火燒胸膛?喪盡天良的幫派體系黑爪牙們就是這樣作踐黨的好干部、好女兒……
當然,李國香的“左派整左派的誤會”——幫派體系的“左”是打了引號的法西斯的極左,她的左是正統的革命的左,有著本質的不同。還有,李國香下令要用鐵絲把新富農婆胡玉音的兩只發育正常的乳房穿起來——這是對待當時的階級敵人嘛,出于革命的義憤嘛,不能心慈手軟嘛,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嘛。當然,這些她都不便在三級擴干會上控訴揭發。不值一提。跟“四人幫”幫派體系無關。
而且在那種年頭,誰又能沒有一點過頭的言論、過火的行為呢?連革命導師都是人,不是神,何況她李國香呢。她也是富有七情六欲的人。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前后,縣委常委分下工來,由她負責落實全縣的冤假錯案的平反昭雪,****分子改正,地富摘帽,改變成分。女同志總是細心些,適宜于做這項工作。冤假錯案平反昭雪,理所當然。為無辜死去的同志申張正義、恢復名譽,為存活下來的親屬子女安排生活、工作,義不容辭。一九五七年錯劃****改正,這也不難理解,本來都是國家干部,講了幾句錯話、寫了點錯文章也不是階級敵人嘛,今后吸取教訓、加強思想改造嘛,注意擺正和黨組織的關系就行了嘛。
搞“四化”,提倡科學文化,這些知識分子尚是可以利用之才,為何不用?就是對于給農村的地、富摘帽,地富子女改變成分這一項,李國香怎么也想不通,接受不了。今后革命還有什么對象?拿誰來當活靶子、反面教員?離開了階級斗爭這個綱,今后農村工作怎么搞?怎么在大會小會上做報告?講些什么?階級斗爭是威力無窮的法寶啊,丟掉了這個法寶,就111有如一個雙目失明的人丟失了手里的拐杖。難道真的到了四十幾歲,在政治運動的大課堂里學到的一套套經驗、辦法,渾身的解數,過時了?報廢了?還得像小學生那樣去從頭學起,去面壁苦吟,絞盡腦汁,苦思苦熬地啃書本,鉆研農業技術,學習經濟管理?對于這個問題,她連想都不愿意想,毫無興趣,并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一個隱隱約約的可怕的念頭鉆進了她的腦子里:變了,修了,復辟了。她白天若無其事,不動聲色,晚上卻犯了睡覺磨牙齒的毛病,格格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