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周刊》 記者韓文︱山西報道
在“鄰居”內蒙古與陜西產能擴張的緊逼下,為了保市場,山西似乎只能選擇一路狂奔;2013年山西省打算新增煤炭產能1.2億噸。然而,在全行業產能過剩價格下跌的大勢下,增產又可能導致價格進一步下跌。以量補價?還是限產保價?
煤企入冬:煤價大多逼近生產成本線
6月下旬的一天,位于山西晉中的某民營煤炭企業旗下三座煤礦主動停產,誘因是持續的價格低迷加上煤種欠佳,噸煤近百元的虧損令企業難以支撐。失業的煤礦工人隨即選擇了前往當地政府上訪。除了安慰,企業負責人難以給出準確的復工時間表。
去年下半年以來,受外部需求不足及產能過剩影響,山西主要工業產品價格指數持續處于深度下行通道。由于煤價持續下跌,山西大部分煤炭企業的銷售價格已逼近生產成本線。
山西省統計局近期公布的數據顯示,今年1—5月,該省近半煤炭企業虧損,超過十分之一的煤炭企業停產;1—4月,山西煤炭工業銷售收入同比下降9.4%,利潤同比下降63.5%,工業利潤連續13個月下行。
在全國最大的無煙煤生產基地——山西陽泉煤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陽煤集團”),相關部門向記者提供了一份數據:今年1—6月,該集團實現利潤5.5億元,相比去年同期的20.89億元,降幅達73.6%。其中,5月份煤炭產量633萬噸,利潤僅為2000萬元。
雖然該集團5月份的噸煤利潤只有3元多,已接近盈虧平衡點,但業內人士仍質疑數據的真實性,稱“現狀比數據更糟”。
“今年1—5月還是賺錢的,但六七月就開始往里虧了。集團許多礦都出現了十余萬噸的存煤。”陽煤集團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坦言。
相比優質的無煙煤,以生產動力煤為主的大同煤礦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同煤集團”)日子更為難熬。
同煤集團宣傳部工作人員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只籠統表示,“現在已經不賺錢了”,但并未向記者提供準確數據。
此前,山西某煤場老板接到同煤集團地煤公司電話,希望幫忙消化一些存煤。由于該煤礦存煤已達十余萬噸,礦方給出了“賠本”的條件:發熱量4200大卡,帶票價每噸170元——這樣的煤在高峰期曾賣到420元,其中稅費近百元。但煤場老板最終還是不敢出手。
焦煤的現狀同樣不堪,由于下游焦炭、鋼鐵行業的萎靡,焦煤在遭遇價格深度調整后,陷入“有價無市”的境地。
國內市場疲軟,在國際市場,山西優勢煤種也慘遭滑鐵盧。
太原海關的外貿統計顯示,今年前5個月山西四大出口支柱產業煤炭、焦炭、金屬鎂、不銹鋼中,除不銹鋼外,其余產品出口嚴重下滑。其中出口焦炭10.8萬噸、貨值0.3億美元,同比分別下降48.9%和68.4%;出口煤炭52.7萬噸、貨值0.9億美元,同比分別下降41.1%和50.7%。
“蝴蝶效應”:從企業降薪到蘋果滯銷
煤企利潤下降,減薪成為必然。
7月中旬,《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大同、朔州、晉中、呂梁等產煤大市調查了解到,今年上半年,山西煤炭行業職工收入普遍下調,但沒有外界傳言的幅度大。公開數據表明,1—5月山西煤炭工業應付職工薪酬同比下降8.5%。
在同煤集團、中煤平朔公司以及陽煤集團,相關負責人均表示“微調”。記者隨后聯系到中煤平朔公司井工一礦與同煤集團十三礦的井下綜采人員,礦工亦證實,“現在沒感覺到,還能拿一萬多。再往后就不清楚了。”
事實上,山西煤企職工的工資下調并不均衡,降幅與煤質、崗位、煤礦效益直接關聯,即使同一集團,各煤礦之間也有較大差別。
以陽煤集團為例,新景礦是開采優質無煙煤的主力礦井,產品長期出口韓國、日本,效益較好,目前該礦職工平均年收入還穩定在8萬~ 9萬元;而前幾年整合的晉北某礦,由于煤質不佳,管理人員的工資降幅已達50%,從6000多元直降到3000元,據傳還要降至1500元。
相比大型國有煤炭企業,山西多數民營煤企的工資降幅控制在10%左右。
煤價下跌不僅動了煤炭人的“奶酪”,許多地方政府開始為財政收入的銳減而擔憂。在山西晉中某縣,該縣最大的煤炭企業今年上半年納稅只有6000余萬元,而去年該企業為全縣貢獻了近3個億的稅收。
蕭瑟的寒意還傳導給了煤炭產業鏈中眾多上下游行業。
從晉北大同到朔州,再從晉中到呂梁,密布于山西各國省干線的煤場喧鬧不再,大部分煤場開始歇業。沿線各大小煤場內,除了設備,都沒有多少存煤。
“不敢存,煤價天天跌,也發不出去。現在外面還欠著幾百萬呢!”在空空如也的昌盛煤場,老板徐先生抱怨道。
與煤場的“停擺”一樣,山西大同的貨運司機楊師傅已成了附近麻將館的常客,運價的下跌加之不好攬活,他與許多同行選擇了“放假”。
在億噸煤炭產區——朔州市平魯區,一家30平米的水果店也感受到了煤市蕭條的沖擊波。這家開在安格小區附近的小店曾經生意興隆,附近的礦工家屬與采煤區搬遷戶是常客,但現在“來得少了”。
“原來8元的蘋果,每天要賣兩三件,現在兩天賣不了一件。工資降了,人們開始省錢了!”水果店老板喃喃道。
“以量補價”:看誰賠得起,撐到底?
即便煤炭產能過剩與煤價下跌并存,山西仍然選擇了增加產量。
7月17日,山西省省長李小鵬主持召開煤炭企業座談會。會上,李小鵬向與會的煤炭企業負責人提出要求——高度重視煤礦超能力生產問題,確保煤礦按照核定產能均衡穩定生產。
記者從山西省煤炭工業廳了解到,5月份山西煤炭產量8361萬噸,銷量5024萬噸,產量比上月增加了269萬噸。此前亦有媒體報道,山西省煤炭安監局預計該省2013年煤炭產量將增加6000萬噸。
汾渭能源咨詢公司常毅軍總經理表示:“價格是由供需結構決定的,現在煤炭產能過剩已是事實,正常的邏輯是限產保價,但山西在煤炭限產上是有過歷史教訓的,現在恐怕很難降下來。”
常毅軍所指的教訓,是數年前山西實施的“限產保價”政策。彼時,山西緊縮產能,提出“挖一噸煤要賺三噸煤的錢”,人為造成能源緊缺局面。但沒有想到,周邊省份鉆了空子,悄然做大。
山西另一煤炭分析人士也持同樣觀點:2008年之后,受益于“4萬億投資計劃”的拉動,煤炭價格一度達到歷史高峰。山西在這一時期開始實施“煤炭資源整合與煤炭企業兼并重組”,產能嚴重受限。就在2009年,內蒙古自治區煤炭產量首超山西,成為全國第一產煤大區,搶占了山西很大的市場份額。去年,內蒙古煤炭產量達到10.8億噸,超出山西1.66億噸。
據悉,2013年山西省將完成煤炭固定資產投資1500億元,建成竣工150座礦井,新增煤炭產能1.2億噸。截至目前,山西省煤礦批復總產能達到13.24億噸/年。
長期關注山西煤炭行業的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兼職研究員趙家積頗為擔憂,他認為:“不斷釋放的產能和增加的產量勢必會加劇煤炭市場的供需不平衡,導致煤價繼續下跌。如果不控制產能,將是行業的災難,無異于飲鴆止渴。”
7月,有媒體披露山西部分低成本煤礦加大開采力度,以量補價。其中同煤集團塔山煤礦、潞安集團常村煤礦以及王莊煤礦、陽煤集團一礦等煤炭企業生產礦超能力開采近1500萬噸。
有關機構預測,2013年全國煤炭產能可能達46.3億噸,將大幅超過需求41.2億噸,如果產能全部釋放,約有5億噸過剩。而2012年的數值是3億噸,與進口煤數量相當。
今年4月,山西省政府第9次常務會議,提出促進煤炭產業“增量、穩價、降本、提效”;6月27日,山西省煤炭經濟運行專題會議,再次強調要“增量”。
但產能的控制并非一省之事,在“鄰居”內蒙古與陜西產能擴張的緊逼下,為了保市場,山西只能選擇一路狂奔。
“如果我們的經濟能保持在10%以上的高速增長,消納目前的產能是可能的。如果達不到,那么煤炭產能必然要淘汰。淘汰誰?那就要比耐力,看誰賠得起,看誰能撐到底。賠不起就得限產甚至停產。”常毅軍表示。
上下聯動:煤企減負、官員賣煤
進口煤一直被指是國內煤價暴跌的元兇。5月初,國家能源局下發了《商品煤質量管理暫定辦法(征求意見稿)》,希望借此遏制高硫低卡煤(我國進口煤的主要煤種)的進口。
這份以環保名義出臺的征求意見稿,背景是我國已連續4年成為煤炭凈進口國。其中2012年的煤炭進口量高達2.89億噸,是2008年的7倍。今年前4個月,進口煤炭數量已超億噸。
隨著煤炭價格的持續走低,國內煤炭與進口煤炭價差進一步縮小,這份曾被電力企業集體抵制、煤炭企業寄予厚望的征求意見稿已無實際意義,煤企翹首期待的“國家救市”計劃落空。
與此同時,山西官方釋放出強烈的自救信號,對外頻頻與五大電力集團接觸,對內籌謀為煤炭企業減負,以保晉煤的市場份額。
在7月17日召開的煤炭企業座談會上,李小鵬要求加大清費立稅、金融扶持力度,切實減輕企業負擔。7月23日,山西省政府第21次常務會議原則通過《關于進一步促進全省煤炭經濟轉變發展方式實現可持續增長的二十條措施》,決定盡快修改完善后按程序下發執行。
一直以來,山西煤炭行業高收費的現實,人盡皆知。此次煤價重挫,地方政府與煤企一致呼吁,希望山西省政府層面能出臺政策,降低規費。
“山西收費項目本來就多,還是在煤炭高峰期制定的標準,現在如果不下調,煤企將很難生存。”山西大同某煤企負責人坦言。
這名負責人舉例:目前售價450元左右、5500大卡的電煤,噸煤需繳納17%的增值稅、30元左右的可持續發展基金,還有企業所得稅、資源稅、城建稅、教育附加、價調基金、出省費等各項稅費,預計噸煤費用在150左右。
今年6月,原國家能源局副局長吳吟撰文呼吁,希望不折不扣地落實國家發改委的299號令,切實減輕煤炭企業負擔。他在文中直言:為什么國外的煤炭那么遠運過來后還能掙錢?除了國外煤炭資源賦存條件較好、露天礦多、開采成本較低之外,關鍵是政府視煤炭產業為第一產業,沒有收取那么多的稅費,中間運輸費用也比較低。
可喜的是,山西一些地方政府已有了行動。
在大同市渾源縣,為了給當地電煤找出路,縣委書記張清河多次到大同第二發電廠洽談,希望本土電廠能幫襯一把陷入困境的煤礦。遺憾的是,渾源縣雖為煤炭企業減免了各項收費30余元,但煤價仍比電廠的買入價高出近20元。
與渾源縣相似,晉中市在5月份也出臺了十三條減免政策。但市縣出臺的政策被普遍認為“力度太小”。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如今,上世紀末政府官員幫忙賣煤的景象又在山西悄然出現。
除了對政府的期盼,煤炭企業也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
中煤平朔公司某生產副礦長7月初隨同銷售公司前往山東,走訪長期合作的電廠,在聽取了電廠對燃料的意見與要求后,該副礦長明確表示,要在生產中做到“量身定做”。而在去年初之前,都是電廠主動上門的。
晉中某民營煤炭企業在去年底就提出5個下降10%,包括職工工資、管理人員數量、設備采購、財務成本等都開始削減,以求將成本控制到最低點。
面對煤滿為患的全社會庫存和寒意方濃的煤炭市場,中國煤炭工業協會建議煤企加快轉投現代煤化工產業,調整產品結構,轉化市場風險。事實上,煤電一體化、煤化工等項目已在山西推行多年,是山西轉型跨越發展的重要依托。但由于受資金、技術、環保等方面的制約,推進速度并不理想。
記者手記
“人人二百三(工資),共同渡難關”——這句上世紀末大同礦務局(大同煤礦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前身)喊出的悲壯口號,曾是山西煤炭行業最艱難時期的揪心記憶。如今時過境遷,辛酸的記憶漸被淡忘。
新世紀以來,煤炭行業由衰而盛,步入“黃金十年”。這十年,“煤炭大省”山西順時而動,完成了煤炭資源整合與企業兼并重組,挺進“大礦時代”。此間也是山西承受輿論重壓的非常時期,安全事故頻發、煤老板奢靡成風、村礦矛盾突出、煤焦領域腐敗叢生等話題一度成為全國焦點。
眼下,受國內經濟下行與全國性產能過剩的影響,煤炭“黃金十年”戛然而止。“跌跌不休”的煤價開始引發山西高層與全行業的焦慮。
7月8日,山西省省長李小鵬在京與五大電力集團進行座談,希望構建和諧煤電關系;7月15日—18日,李小鵬連續4天主持召開與煤炭有關的政府常務會議及煤炭企業座談會;19日,山西省委常委會召開,主持會議的省委書記袁純清提出要積極擴大煤炭銷售……
人們常說,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但煤炭行業的春天到底有多遠,恐怕無人能回答。